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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检讨

日期:1969-0-0 作者:沈从文

沈从文

我名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快廿年了。并无任何一门专长,只不过是个常识比较丰富的文物工作者而已。一个国家历史博物馆,问题多,杂事多,对内,对外,要的常识也格外多。所以我始终不离开。工作十分琐碎寂寞,通无所谓。文化大革命以来,被称为反动专家“权威”,快三年了,要承认,没有这个资格;要否认,没有分辩能力。血压长在二百以上,心壁磨损已无复原希望。写检讨,写来写去只是消极认错,积极性却在相对消耗,不是办法。因此写这个信,陈述一下,检讨到和不到处,供上面参考。

我是个五四以后旧文人,卅年中写了几十本坏小说,在旧社会起过一定有害作用,对于促进新社会的产生,无丝毫贡献可言。解放挽救了我。经过长期学习,几乎每年都自写份“自我检查”,而用一个“补过赎罪”心情,在历史博物馆午门楼上陈列室和库房转了整十年。一切常识就由于这个实践基础上得来的。给我机会再去人民大学教书,怕犯错误,不敢去。勉励我再去写小说,缺少新生活经验,不敢去。虽有个作协会员名分,在博物馆则算是“研究员”。除了六二年在参观井冈山时,写了几首旧体诗,发表于《人民文学》,此外只在最近写了首《巴黎红五月》(被小将搜去了)半新不旧诗,还像个样子,别的全说不上!事实上,我整十年中,实心安理得极其乐意一面学习,一面作个普通“说明员”,进行自我改造的。即或在某些公众场合,为外面集体观众介绍商讨某一专题性文物问题时(例如外来大专史学系或陶瓷学院、丝绸学院实习生介绍材料,或带丝绸去宁、苏、浙为工人展出协助生产时),也首先不忘说明自己身份位置,只是一个“普通说明员”,“普通工作人员”,既不是什么“专家”,更不是什么“领导”。因为除做事外,“名”和“权”对我毫无意义。我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过去在写作上我“自以为是”,犯过极严重错误,在新的工作中,总希望不再出乱子就好。即或遇事相当谨慎,并且永远是用《实践论》指示求知识的基本方法,去反复求证。实物不足,再结合文献去相互印证。由于学习主席著作理会不深,应用到工作实践上,只是点点滴滴,特别是个人过去史部学底子极差,因此实物接触虽比较多,而到结合文献互证时,取得的成果,还是极其零碎。且不断的会犯提法上或结论上错误。学习为人民服务,虽热心有余,但认识不足,例如正当新历史戏流行时,我对于好几个新历史戏,如《屈原》、《蔡文姬》、《胆剑篇》、《文成公主》、《武则天》等等服装道具,都提供过材料。

文化大革命运动一来,工作组时期,说我是“反共老手”,后来群众改成反动专家“权威”。直到如今。

照我自己认识,过去写作上所犯错误,除五○年即写过较长检讨公开发表,且经港报转载外,此后还不断在别的方式上,一再检讨过。这一次又向革命群众作过几次较深刻书面检讨。关于近十八年工作中的大小错误,又另外检讨,举出大小六十事例。有不够处,也难免有过分处。比如检查中自以为是“蒋介石王朝的点缀品”,和事实即不尽符合。五四年从香港《文汇》或《大公报》传来消息,即提起过,我“所有作品,在台湾均禁止”。受禁止显然即可说明问题,对他们不利才受禁止!老舍、巴金、茅盾、冰心……等人作品,似即并不闻有同样遭遇!所以说,我一切作品都有利于国民党,给三四十年代人说来,似不可信的!

我生长于湘西苗乡小县城,虽来到大城市已半世纪,还在几个大学鬼混了二十年,乡下气质始终并未去尽。对工作还有热情和耐心,能克服学习方面的种种困难,最初即使一无所知,到一定时期,总可望把它搞通、学好。做事从不走捷径,投机取巧。但应付人事,却极端拙劣,无知无能,毫无机心,不会处理,不明世故。比如本馆有五位馆长,十八年来就有好几位馆长家中,我始终还未到过一次。即此一事,便可知我哪里会对馆中“争权”“争位”有什么野心兴趣?

“能处常而不善应变,能任劳而不善任怨。”缺点显明,无可讳言。因此弱点,在冲击中报废,也十分自然。

比如说,我搞的综合文物,是种十分费力不讨好,科学院或大专院校史学家照传统习惯,从不承认这也算得是什么学问的。至多叫个“万金油”,毫不觉得重要的。只有我自己明白,一切文物制度常识,若比较丰富踏实,对各方面都还有帮助。除本馆陈列说明应用得上这种“万金油”,其他专题性博物馆,如军事博物馆古代部分,除兵器本身外,如何应用作战,以及如何作战宿营,步骑配合……都得从形象取证!此外乐舞博物馆,服装博物馆,陶瓷、丝绸博物馆,有需要时,我的常识,都或多或少可提供些资料,配合服务。此外常识当成副产物,至少还可用于两方面。

一是大专院校文史系教古代文学或史传文章,会遇到一系列东东西西,说不清楚,注不明白。查书无可查,查到了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博物馆却有上百万实物睡在库房中,无人过问。教书的永远是停顿到抄来抄去阶段,从来不会有人想到郑玄、刘熙博学注不清楚的事物,我们生长在毛泽东时代,认真学习《实践论》,能有所会通,就会把它弄得十分明白清楚。而且还可以成为“常识”。记得为解决科学院文学所注解古典文学的麻烦,即曾正式向何其芳建过议,要正视这个问题。从所中抽调个年轻研究员,来馆中学习,或带着问题学,或广泛学,有二三年时间,帮同他搞点资料,用处大而多!不重视,因为前无此例。事实即是老办法抄书,极省事。新方式,一样一样学去,较困难。所以也可以说这份副产物虽有用,还不得其用。这里也似乎即有唯心唯物两条路线的斗争!

其次,即用来破除历来传统鉴定字画旧方法形成的一切老迷信,用处更大。不问是什么“徽宗”“高宗”“章宗”“乾隆”的皇帝题字作诗,还是近千年来的名士专家题跋鉴定,一用衣冠器物制度常识作新的综合分析判断,许多名画珍图产生的年代、作者,就成了问题。或许有的“国宝”,便成为假的破烂,成为“参考品”或“处理品”。这从实际说来,我用的新的唯物的鉴定方法,正是破除帝王名流专家“权威”迷信最有力的工具,工作是值得鼓励,值得推广,还可望从不断充实改善中,成为毛泽东时代用《实践论》为学习求知识基础,来破旧文化中字画鉴定法积习迷信十分有效的。是用土方法战胜洋教条旧传统一项新试探。工作本来是进取的,向前的,同时也近于革命的。可是若尽把我向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推,我既毫无能力来作任何分辩,也不可能来和这种传统荒谬进行斗争了。不过心理殊觉得“真可惜,这一冲,别人可不当回事,我这脆弱神经可全崩溃了。许多对于打权威共同提高所作的努力,全完事了。对国家说,似不大经济!”因为据我所知,训练一个文史教授或专家,还比较容易,训练一个“有常识”的文物研究员,而这份常识又纯粹奠基于一个“物”的基础上,实在不容易。这从国内文博现状也可以明白了。学院式学考古,懂金石文玩的人,有的是。有文物常识能有所会通,应用到工作上能有所发明,有所发现的可并不多。

据我所知,文物界鉴定字画方法,是有路线斗争的,目前还是在旧式唯心论或经验论专家“权威”占一面倒势力。一切听他们的意见,浪费了许多国家钱财,收了许多时代有问题,作者有问题,又或从个人趣味出发,用高价收了许多不必要的文人写意画。皇帝全死了,专家“权威”也死了,他们共同对这幅画作成的荒谬鉴定,却并不失去作用,无人敢于怀疑。

前几年,旧文化部花了许多钱,聘请了几位海内著名字画鉴定家,去全国鉴定“国宝”时,我只除了看本馆藏画,可以列席,过故宫看重要名画,即请求列席,也不许可。至于跟着全国去学习,更无可望了。即明白知道,一谈起“南唐”、“宣和”、“绍兴”等装裱、隔水、引首、册页面等等,必然会要牵涉到绫锦时代、名目问题,无从含胡。有关这部分材料,我应当有较多发言权,不见过不明白的,也应分让我有机会看看。因为明明白白国内懂这一行,学这一行没有几个人。何况我去对他们工作有显明帮助,还是不让我去。主要理由就是我不懂字画。事实上,有千百种专家“权威”不易判断时代的画幅,特别是人物故事画,或有车乘马匹日用家具的山水卷子画,从衣服制度和身旁携带日用家伙等文物常识,都可以得到许许多多有力旁证。可以帮同判断出相对年代。

例如马匹装备,从头到尾,都充满时代特征,更容易并合其他材料,判断年代。即或只是一只孤立的鹰,鹰脚下站的那个锦垫,若上有花纹,也即是一种线索,还可以估计出年代!但要的是对这样那样都“有常识”,若极端轻视常识,那自然就只好大家围着画猜谜子了。就我所见,《洛神赋图》、展子虔《春游图》、韩滉《五牛图》、《韩熙载夜宴图》……有的花了几百两黄金买下,有的还派了人去香港花了若干万港币收回,目前都当成“国宝”看待。用我的常识来破,时代作者就都不可靠,都有问题。有一画还假得十分可笑的,即受专家特别称赞的《五牛图》。

正因为旧文化部领导人,只知重视专家“权威”,而轻视文物“常识”作用,所以从不要专家也认真学学“常识”。记得历博十多年来曾举行过一系列文物展,对于古文化史有千百种新材料出土,千百种新问题发现。我长时期在陈列室作说明员,就从无一个什么“艺术家”或“专家”或大学文史教授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大多溜了一转,就不见了。似乎什么都不必学,一看即懂,这是可能吗?

例如故宫有个鉴定字画大专家,有一年,把一幅元人画戴罟罟冠小画,照什么“御题”“御览”称作契丹画家胡虔作品,陈列出来。我曾好意告他:“这不会是胡虔。”

当时就悻悻然说:“你怎么能断定它不是?”“因为帽子不是。”“胡虔时女人就不戴这种帽子?”我明白他一面是不承认我对字画有发言权,其次是相差三百年契丹和元蒙妇女帽子的区别他毫无兴趣,就不便告他“那帽子用的是什么材料做的也知道”,不再说下去了。

这小小事例,并不妨碍这个专家的真正长处。但也可以看出,用《实践论》求知识方法学来的广泛文物常识,作为有力的武器,来攻打文物界字画鉴定“权威”顽固堡垒的工作,还未真正开始。工作也还十分艰巨。因为首先是搞文物工作的人,即还有大部分不知重视文物常识,依旧迷信“权威”,绝想不到坛坛罐罐、花花朵朵、桌子板凳、事事物物,若分别明白它个别历史发展性,和彼此相关性,用来鉴名画,打权威,判真假,定时代,是种有力武器。用得其法,即或不起主要作用,也还可以起辅助使用。若搞文物的还多不知手中有武器可用,至于写美术史的,居多手中只是一支笔,除了结论照抄,自然就更说不上特殊眼光了。这人文笔越好,即只能越会夸大胡说,更加引人走入迷途,扩大艺术批评中唯心论市场。这市场,且因中央美院美术史系的设立,而加速扩大。

所以我觉得这个方面的斗争,还是很不容易进行,可能还得经过些曲折,并不是短时期即可见功的。

若我早日得到解放,短时期又不至于被高血压心脏病收拾报废,幸而能活得稍久一点,抢抢时间,挑几十幅被专家“权威”奉为“国宝”的名画,试用土方法学来的文物常识破一破,就这个领域的唯心唯物作一回较量,看是谁有道理,即可证明严格遵照主席《实践论》所指示我们学习知识的方法,得到的常识,将显示无穷威力。而所谓一堆皇帝和专家“权威”的鉴定,都可以怀疑,都可以推翻,还它个本来面目。

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行三年,各方面都取得全面胜利。艺术方面八个样板戏剧歌舞成就更为世界所公认。惟在文物系统方面,直到如今为止,多只听说某某金石专家“权威”,某某字画鉴定专家“权威”假公济私,营私舞弊,低买高价售出一经揭发,便搞垮了。从资产阶级思想行为私生活破,固然也是一种扫荡。但是他们在国内的“名家法眼”权威性,还是并不曾动摇分毫。甚至于在他们死去以后尚有长远影响,附着于那些名画中,流毒下去。

如条件许可,又有需要,我希望能作个小文,先试来破一破。他们私生活已有了大量揭发,不待说了。即谈本业,从讲道理出发,也一定会把一些帝王名士、专家“权威”对于若干名画共同作伪造成的假象,用常识判断为“呀呀呜”,这个破便大大不同了。这是不甚费力即可作到的。

若把我本人尽长远搁在反动专家“权威”名分上,这种破的工作,是不可能进行的!

来源:

《沈从文全集》第27卷·集外文存,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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