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索引页面]

李慎之:思想旬报(第2号)

日期:1957-12-10 作者:[待确定]

在12月的上旬,我向领导小组交上了要求下乡上山,参加农业劳动的申请书。我在这份申请书里面表达了几个月以来的心愿。为了写这份申请书,我曾经又考虑了两天,应当说,我对下乡没有任何可以称为顾虑的东西,我唯一的顾虑是不能被批准。但是,我仍然希望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组织上能够尽快地批准我的要求。

王飞同志昨天要我考虑,先去参加一些临时性的、技术性的工作,征求我的意见,我因为事前没有考虑过,一时提不出什么意见来。后来提出可以参加分社管理组的工作,把过去一些分社行政事务上的规定整理出一套规章制度的草稿来。昨晚,我又考虑,如果可能,我希望现在就在社内口字楼工地或者到皇亭子工地去参加体力劳动,做一个建筑工人,就从做壮工开始,我想向领导小组提出这个要求,什么时候批准我的要求,我什么时候就可以动身。我保证做好工作,决不敷衍装样。

最近读到列宁给高尔基的一封信,更加感到自己有参加到工农群众中间去进行体力劳动的必要。高尔基是一个无产阶级的最勇猛的斗士,然而在1919年苏联革命困难的年月中,也竟然在彼得格勒生活得“非常痛苦”、“非常厌恶”,而同共产主义的“分歧加深了”。列宁就忠告他必须到下层去了解新生活的建设,而在彼得格勒的心怀怨愤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包围之中,只能使自己完全厌恶生活。我深深感到,脱离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生活,对于高尔基那样伟大的人物,尚且能滋生那种危险的阴暗情绪,像我这样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过去多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接触过下层人民的生活,相反的倒大量接触资产阶级的思想和偏见,我的堕落是有深刻的原因的,今后要使自己得到深刻“脱胎换骨”的改造,只有到劳动中去,到群众中去。

这几天中间,我只参加了一次分社管理组的鸣放会。由于专题鸣放还未开始,我也没有再去研究有关国际部方针任务体制的问题。我的时间仍然是用在读书上。整个说来,我的心情又比上个月平静了一些,读书的时候已经不是经常引起痛苦的激动,而比较能够作平静的思考。但是,我深感自己还没有细致深入地探求思想理论问题的训练,还是表面的感想多,系统的分析少,我必须不断努力来培养自己的严肃的思想习惯。

12月上旬,我以浏览的方式重读了一遍反右派斗争开始以来人民日报的社论,以及报纸上许多驳斥右派理论的文章,另外读了一些过去的批评胡风、胡适的文章,和杨献珍、孙定国在文联讲座上为批判胡风思想所作的两个报告,这两个报告我读得比较仔细,自以为得益较多。另外,我也读完了尼古拉耶夫的《唯物论辩证法讲义》,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发展为科学》。

四五个月来,读了一些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虽然是匆匆忙忙,体会不深,但是也得到了从来没有的启发。我现在深感过去对马列主义接受之少,委实是到了可耻的地步。我以为我对待马列主义不但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努力加以学习的义务,而且还采取了一种不老实的态度——强不知以为知。现在我越是多读一点马列主义就越感到过去对马列主义懂得少。我过去懂得的所谓马列主义,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浮光掠影,道听途说地抓来的残篇断简,以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穿凿附会,串连“贯通”起来的一堆十不像的货色。这种情况长期没有引起我的羞愧,我的警惕,倒反而胆敢随意地议论起“教条主义”来,我要不犯错误实在是不可能的。我深感在理论问题上,思想问题上,今后只有谦虚的理由,而决无自以为是的理由。

杨献珍同志在《什么是唯物主义?》中说,许多因为犯错误,受处分而背了包袱的人在到马列学院学习以后,了解了错误的原因就卸下了包袱。我近来学了一些哲学,虽则很粗糙,但是也已初步有了这样的体会。我深感我自己过去指导自己的思想是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为什么我会有那样反动的超阶级的观念?原因就在于,我看人看事总是有一套抽象的理念,如品质、道德、思想能力……等等,以这些标准来区别人和事,而不按阶级的政治的标准来区别人和事,而问题的本质却在于这些抽象的理念实际上又完全不是抽象的,而正是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标准。我企图在资产阶级民主中抽取纯粹的民主,而结果却正好得到了十足资产阶级的民主。我曾以为产生个人崇拜的原因应当到制度中间找,这才是唯物的。然而我把对制度的认识超出了社会主义制度的范围而归结到分权制约这样的抽象原则,结果恰恰成了唯心的。我以为专政过甚会发生矛盾转化,这才是辩证的,否定之否定,然而我把这种变化看成是旧形式的重复,这恰恰是形而上学的。我就是这样的一知半解,沾沾自喜,不去全面地占有材料,不去深刻地探求问题,反而对党已经全面深入地研究过的结论(再论无产阶级专政)*。表示怀疑不信。终至犯下了绝大的错误而还有一个长时期毫不自觉,还看不出自己的错误的性质,看不出自己的错误与别的同志偶然的错误的区别,直到现在才慢慢开朗起来。我深感如果今后没立场、观点、方法的全盘改变,没有对马列主义的刻苦学习,就难保不再犯错误。我还必须再细细地检查自己过去在思想认识上步步失足的每一个漏洞,补苴罅漏,才能防患于未然。

最近偶然在图书馆书架上发现了15年前乔冠华、胡绳、茅盾等人所写的《方生未死之间》论文集。那里面收集了一些当时曾登在郭沫若主编的《中原》月刊和《新华日报》副刊上。其中提出了问题的乔、胡两人的文章曾被郭沫若、茅盾、叶圣陶等人赞扬为理论上的发展与创造,在蒋管区发生过很大的影响。我在当时也读过这几篇文章,不过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听说这些文章曾受到党的批评,因而曾想找来看看有什么错误,然而十几年来一直未再见到。这次发现了就特意借来读了两遍。

我这回看的目的是想借此回忆一下自己当年的思想倾向与思想实质。看了以后的印象是相当惊讶的,应当说这些文章就是不折不扣的胡风理论,看来唯一的差别就是文章写得更漂亮、更明白、更少一点晦涩而已。乔、胡两位同志在当时已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而在这些文章中,不仅很少马克思主义的内容,甚至毫无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对于“中国人”的思想的分析,没有引用一句马恩列斯,而完全以H.G.威尔斯的话作为立论的根据。在这一方面讲,胡风派的文章在利用马列主义的辞句作装饰方面毋宁还要多得多。这些文章虽然给了我这样的印象,我却并不想要批评这些前辈的同志们,不过想用这些文章当作镜子来照见自己当时的思想面貌,尽管,我个人当时并没有受到这些文章的直接的、具体的影响,但是自己是不可能离开那个时代、那个阶层一般的思想趋向很远的。

我曾经自以为自己很早接受了马列主义,现在可以肯定这是不知马列主义为何物的胡说了。且看这些由当时号称最左的理论家写的,登在“最左”的刊物上发表的“最左”的文章来看,其中也很少马列主义的味道。这些文章中间,没有任何对问题的阶级分析,相反却充满了“民主”、“自由”、“个性解放”、“人的发现”这一类的名词。他们并不号召人们去向工农学习,去进行阶级斗争,而是相反宣扬“生活无处不在”,“生活本身就是目的”,问题不在于在哪里生活,而在于“生活态度”,因而应当“加强主观力量”,应当有“感性生活”,应当“能哭能笑”。

这些文章触发了我许多的回忆,尽管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受这些文章多少直接的影响,读了之后给我的印象还曾觉得有些浮夸。但是毫无疑问,我当时的思想也不过是对资产阶级民主的追求,现在看来是可以肯定没有超出这个范围一步的。这就是我参加革命的思想基础和思想准备,十多年来,我没有在党的教育下继续前进,改造自己,依然停留在老地点,踏步不动,或者是进了一两步,又(在二十大以后)退了回去。我对社会主义实在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这一次犯错误确实是有极深刻的思想根源的。

看了这个集子以后,也曾一时浮现过一个为自己譬解的思想,想这些同志写这些文章的时候也都已经是十多年的老党员了,还把这样非党的或者说反党的思想大张旗鼓地散播,在当时的蒋管区搞成一股风,在当时的思想界造成了相当不良的影响,而党当时也不过只是对他们在内部批评一下,觉着自己今天受到的批评是严厉得多了。但是我马上又想不是个人,不是个人的主观心理状态而是时代,是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形势,应当成为判断一种错误的严重性与危害性的标准。十多年前,中国还是在进行民主革命,要求资产阶级式的民主,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固然是一种降低斗争目标的错误,然而对于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多少还有相当的进步性。而今天,社会主义的所有制已经在中国确立了,党对党员对人民也已经一再给与了社会主义的教育了,再要求资产阶级式的民主就不能不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了。把一个人的思想行为,同时代同实际政治分裂起来看,正是我过去由一连串的错误认识积累到在政治上犯错误的原因。我只有学会永远按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以阶级分析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事物才能真正地认识一切问题的本质,才能保证自己少犯错误。

总的来说,这一个时期心中充塞的常常就是在这一个那一个问题上的自我辩护和自我驳斥。这个过程还是常常有痛苦的,但是读马列主义的书籍大大帮助了我最后战胜为自己护短的思想,而使自己的心情在痛苦以后归于比较的平静。我现在才懂得,学马列主义是痛苦的这句话的意思,我过去确实是学得太轻松、太愉快了,常常一看就觉得很容易接受,好像自己早就如此想了,其实却正是以资产阶级思想化掉了无产阶级的立场。

从8月以来的四个多月中,我一直对自己的思想实行严格的隔离疗法,除了正面的理论的著作以外,几乎不读别的书,特别是完全不读比较软性的书,包括我爱读的古书和历史书。这样做倒也并非出于自我强制,实在也是因为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绝没有心绪再去看可以引起自己的旧思想意识的萌发的东西。过去听蒋齐生同志说,他在保卫处7年,读的尽是大部头的硬性书,我曾以为未免是夸大其辞。现在才懂得要改造自己的思想多么需要隔绝自己外界的错误思想的影响,同时,又多么需要从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去汲取智慧和力量。可以说只要读马列主义的著作,我的心就会平静一些,刚强一些,而当某种旧的思想抬头的时候,就会感到痛苦和软弱。以我最有兴趣的音乐而言,我已有几个月绝对不听了。像莫扎特那样宁静愉快的音乐,我自己还不能使自己的心情与之协调,而贝多芬的音乐,在我听来,是一种疯狂的个人主义,是一种令人烦躁厌恶的诱惑。10月份的一个晚上,大概是苏联的一名提琴家到中国来访问,电台播送他演奏的贝多芬的曲子,分社管理组的同志们开足了喇叭听,我在隔壁的屋子里简直是蹀躞不安,久久不已。我曾把这种情绪告诉一位同志,他说我是有点否定一切了。我承认,我这样的表现说明自己的理智与感情还不是十分正常的,然而我觉得,这还是必要的。我必须先在思想感情上同旧的东西有根本的决裂,然后才能有可能接受吸收其中可以接受吸收的一部分。我近来读书心得之一是,尽管我过去也说“批判的接受”,然而实际上不认识也不承认批判是首要的、根本的,因而实际上只是对旧的东西无条件的接受。对于我来说,今天重要的是学会批判,而隔离旧的、吸引新的又是其必要的条件。现在,我每天晚上睡前必须要读的“最软性”的读物是《红旗飘飘》,是《苏联国内战争史》或者报纸上的文章。

尽管这一次犯错误,对我来说是一件极其悲痛的事情,但是确实也教了我许多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如果不是党这样对我大喝一声,也许我再过多少时候也不会认真地、尊敬地来学习马列主义,来检查并且端正自己的阶级观点。现在,我觉得多少是有了一个开始。我在11月份的初期曾经一再地想到自己的最后处理的问题,我时时以几乎不堪忍受的悲痛想到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但是又强使自己停止不再循这个思想线索想下去。现在我也还是常想到而不想下去,但是,我觉得心情稍为好了一些。我的这一个决心是无论如何下定了,终我之生,我是要为社会主义尽自己的力量的,是要跟党走到底的,如果说过去我不知道真正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子,那么,今天我是可以了解其轮廓面貌了。无论对我的最后处理如何,革命的机会,跟着党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机会,我是肯定知道是会有的。尽管我以前认错了道路,我的生命在以后还有正确的目标可以奉献,我对此就可以无憾了。

今天看到国际部的整改布告,其中有一项是“清算李慎之的影响”。确实,到现在,我还不很清楚自己在业务中,在报导工作中,分社管理工作中与干部工作中的具体错误影响有哪些,有多深,有多广。我希望领导小组能有适当的机会让我知道,我想这对我的改造是会有帮助的。我决心如在批判我的政治思想的时候一样,以同志们的揭发为鉴对自己进行无情的批判。

*《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

来源:

根据文件翻印件打印。

[返回索引页面]



Copyright (C) 2024 Marxist-Leninist-Maoist.
Permission is granted to copy, distribute and/or modify this documen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 Version 1.3 or any later version published by the Free Software Foundation; with no Invariant Sections, no Front-Cover Texts, and no Back-Cover Texts. A copy of the license is included in the section entitled "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