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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民的口述记录——目前农村剖视之一

日期:1960-4-19 作者:兰州大学, 向承鉴

兰州大学、向承鉴

(向承鉴:兰州大学化学系学生,1960年9月被捕,1962年判刑十八年)

同志,你问我目前农村的情况吗?那什么党群、干群关系咯,生产积极性生产力咯,生产关系咯,我可说不上,连什么叫生产力我都不懂得。不过,同志,如果你愿听,不嫌麻烦的话,我倒可以把我一天里的事情讲给你听,如对你有用你就记下,没用就算扯谈好了。

不知是谁接二连三的摇我的胳膊,使我醒来了。妈妈说:“快起来吧,上工的哨子已经吹了半天了。”我用了很大的力量想动一动我的身子,但它像被十二捆疲倦的麻 绳捆在床上了,我用力想睁开我的眼,但我的眼皮比几十斤的钻头还要重,我哼了一声,又睡了。但妈妈又把我摇醒了,说:“再不起可了不得了!昨晚的辩论会就要临到你头上了!”妈妈一提到辩论会,我的瞌睡立刻吓的走了大半,自从大闹钢铁到如今,村里一半多人都吃过那味道,昨晚上的“辩论会”上,王家老二被人用拳头脚踢打倒到地上好几回,又拉起来,最后拉不起来,就为的是前几日上工太迟的缘故。妈妈又接着说:“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就不能看见你受那么的刑,儿啦!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惹不起那些当权的东西,那些畜牲啊!”

我起来了,穿上我那土改那年做的破短袄,妈妈怕我冷,又把父亲留下的破长袄披在我身上。父亲是上个月饿死的,那是因为食堂的门关了,自留地收的150斤谷也被他们从地底下寻到,(还说我家是 人家的哩!)屋后面的几棵榆树皮已剥吃光了,远处已早被别人家剥去了,只剩下管理区周围没人捋,我弟弟偷偷的去剥,被夺去了斧头和刀子,说这是破坏树木, 还绑关了几天,“鞭抡”了一阵。而门前沟边的柳书却还刚发芽,未长叶,吃不成才饿死的。像这样饿死的人才多呢!光我家和我亲戚中就有我父亲和我的刚出生不 久的小女儿,我外祖父、外祖母、我三叔和我岳母,我随便算了一下全村340多人。要不是这几天毛主席突然长了眼,供应了,那我妈妈和我老婆也早到另一个世界了,就有我存根,我还算落了好些哩。最近政府也在统计饿死的人数,据他们说只有63个,我感到好奇怪,他们一向喜欢数字大功劳大的,这次第一次把自己的功劳说小了,我估约至少说少了一半罢! 我揉了揉眼,用腰带扎紧了,担了一担土箕出门来。我一出门便打了一个哆嗦,好冷啊!望了天上三星将沉,启明星有五尺来高了,我细算了一下,昨晚上大概睡了两个时辰,比起大跃进和以往的日子,不算睡得最多的也算很多的了,咳,不过现在大跃进一天等于20年,只怕一天一夜睡两个时辰多得太不像话了吧!这时从村 东头又传来了一阵阵的哨子的“嘶~嘶”声,和粗嗄的喊骂声:“王家老二,你想死了吗?昨晚罚定你第一个上工,你还死得不起来!”天虽然黑得很,但我听得出 来这是赵队长的声音:“你哭!你装病!装死!今晚才叫你好看呢!”这赵队长工作可负责任哩,每天天不亮他自己扛个铁銑,总是精神抖擞、气势汹汹的,他是社 里的党支部委员,又是队的财政委员(会计吧!),本按他管不了社员的吃,可是把自己的伙食可安排计划得好,不但他自己,连他家不但没饿着,倒都是肥头大耳的!他不管自己的工作,可是把社员的工作活计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并且按照他的安排24小时每一秒钟都不会浪费,他总是天没亮就叫(骂)社员上地,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我怕错过一道上工去的时候,就到每天带上工具集中的地方等着。这是一个牲畜棚,棚面前是一个 不大的场子。牲口房很大,长长的两大排,原先刚土改时我们每家都有1.5-2个牲口,有的人全家子还有分到4-5口的呢!刚入社时牲口房挤得满满的,小的 牲口还得另存,有的被挤坏或踏死哩!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搞的,全队原先有60多对牲畜,现在只剩下11对了,而你听连声音都听不见了,要是过去你老远就能 听见这里在“咕嚓”、“咕嚓”的响声呢!……我想着想着,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突然哨子和队长的骂声把我惊醒,真可怕呀!我连忙打开眼一看,还好,还没 来一个人哩!我还以为人都到齐已去上工了,队长专门来找我骂我的呢!东方一片红光,有个别的早醒的鸟在飞在叫了,天还没大亮,我在连接不断的哨声和队长的 骂声中,就又糊里糊涂睡着了……

我第二次惊醒了,并且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是由于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坐在我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打盹的细毛(我的邻居),因瞌睡而栽倒在旁边放着的土箕上,弄得“咔嚓”一声响,他是一个11岁的小孩,脸面瘦得像小猴一般,这时 正将头从土箕里慢慢地很困难地爬起来。天已经大亮了,我看见他的额头上被土箕扎得直流血,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哭,甚至连哼一声也没有,说真的,现在我们都不流泪了,那怕遇见最伤心最痛的事,例如我父亲临死的时候直瞪瞪地望着墙上的毛主席的像,又望望妈妈和我,可是我和妈妈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不过妈妈叫我把那像撕下了(她自己那时已饿得不能下床)。我赶忙帮细毛檫掉了头上的血,并扯了一条我的大手巾(指楷汗巾—记者注)帮他捆包了。这时我望望四周,看见了一二十个妇女、男人(多半都是年青的像我一样),也都乱七八糟东倒西歪地睡在场地上、草上,或坐在石头上的,而赵队长也坐在磨床石的一个碾石上打盹(他也 睏了!),其中有几个人被细毛的摔跤惊醒,揉着极睏的睡眼朝我这里望。

赵队长也突然醒来了,他立刻站起 来吹了一声哨子,我看见许多睡梦中的都吓得跳起来,大家都索索的发抖!“这些好吃懒做的死猪!怎么还没来齐!”他望望众人之后骂道:“好,夜晚让驻社干部 和你们这些流氓算账!” 他立刻给我们分了工:五个人将牛粪送到西村的地里;十四个人犁土岗下面的老地,我被分配为挑粪。(原先我这队有75个全劳力)。

赵队长分配完工作带着嘀嘀咕咕的骂语和恶狠狠的神态走了,他有他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睡觉)。

我试着挑担子,但是第一次却没有挑起来,我不禁再望望担子,看它到底能有多少重,我很冷静地估计了一下(但这也不免夸大),两小半土箕牛粪最多50斤,但为 何这等重!我今年26岁,身体从不生病,以前能挑起三百斤担子,常日挑一百五满不在乎,这回儿50斤竟变成了五千斤那么重,真真的古怪!我望了别的同伴们,还都不如我呢!我再鼓了鼓劲,终于挑起来了。

将牛粪由东头送到西头要经过全村子,我正担到村里时, 一家门前围着三个人在看什么东西,我也累了,便也放下担子好看看;原来是一个饿死了的人,旁边一个人说:“这是吴婶的亲弟弟,也是因为肚子的事来请姐姐帮 忙的,但是如今谁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可怜吴婶有15天不能下床了,家里都夭亡了,她弟弟昨晚来,她都不能下床来开门,她弟弟看见帮助没希望想走,可 怜连这门口的小沟都过不来,我眼看着他在过这沟时候倒了就再也没起来过,可怜吴婶听见她弟弟这样也就完了。可怜……”说话的是个女人,她哭了。为什么要哭呢?我就不哭,我父亲死了我就没哭,我孩子死了我也没哭,人反正是要死的吗!咳!

我的同伴们把粪倒地里,就寻起野菜和草根起来。说实在话,肚子实在饿得惨啊,我恨不得将泥土、牛粪往嘴里放!我挖到了好几棵野猪草,就快得不能再快的将它吞到肚里,连泥巴和叶子上的粪尿,我还寻到了一个小烂薯,那是去年的存货,咳!要是这些存货再多一个(!)又有多好啊!

我寻累了,望望我的同伴,已经有三个因为收获不大而厌倦得睡了,我也就倒在地上睡了。我睡得正糊里糊涂,张家老五把我叫醒了,他说:“差不多了,咱们该往回 走了,红眼睛的人来了又麻烦。”于是我们就往回走。果然不错,我们走到胞姓庄子门口碰上了眼睛睡得红红的赵队长,他问:“你们挑几趟?看着一个个任务完成 了没有?”张家老五回话道:“我们挑了十好几趟,每人都超额过了一万斤呢!”现在我们都学会了“以虚带实”,把五十或一百斤说成一万斤,不是吗?按照党提 的一天等于20年的口号,把任何东西都该放大7000倍才成,要不就是落后保守分子,要挨“鞭抡”(辩论)了,谁还敢不响应党的号召呢!?

我这就到食堂去吃饭,早饭吃的是黑麸饭,每人6两,另外还有两勺子菜汤,说实话,这些以前连牲口都不吃,可我家土改时是贫农啊!但这时却望见眼就红了,恨不 得盛饭的人盛多一点才好,没吃之前想一口全吞了,可到了嘴边又舍不得,害怕一下吃光了,我就慢慢地嚼,哎呀!你可不知道那黑麸皮饭该有多香,以后好了万万不要把给牲口吃,多可惜哟!我吃完后又帮我妈妈和老婆打饭,她们两个打做两处,就这样各吃各的,她们还吵嘴哩,妈妈骂我偏心我老婆,说我把多的浓的给她吃 了,或说我偷了;可我老婆呢也是这样骂我,叫我真为难,说实在话,我可从来没有偏心过哪一面,食堂怎么打的,我原样带回家,有什么办法呢,国家只给我“照顾”这么多吗,另外做饭的、管伙的还要多吃一点,你看,要不然他们一个个的脸上为什么都红红的?还有哩,你看,那厨房东边小屋里,有七、八个干部正围着桌子一边谈笑一边吃着,那碗里不但是白面条,还带肉哩,咯!社里这些日子牲口也天天有饿死的,那些可怜的牲口全进了他们的肚子了,我们可没闻到一点味呢!不 过,话说回来,他们吃得好,我可没有半点不满意的,他们都认得几个字,会骂人,还会对大干部笑,本领可大哟,那能和我们农民相比!我想他们的祖先都是积了 阴德的吧。你看,我们不是只能吃这些、吃这么多了吗?他们骂我,真亏人啊!不过,也不要紧,俗话说:人正不怕影子歪。

刚走到家里,上工的哨子就响了,跟早晨的一样,哨子吹了两个钟头左右大家才去了。说来也怪,“辩论”会几乎晚晚上要开,大部的人都尝过“鞭抡”的厉害,可大 家反倒不害怕哨子了,说实在话,连我心里也松了许多。可57年以前,哨子只要吹两三声人都到齐了,你看十点上工的,这会太阳都歪西了人还没到齐呢!我想大 家不太害怕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辩论会开的还跟以前一样的多,可打人的人比以前少了些,或是打得没以前那么有劲了,58年的时候,粮食有一个时候不定量, 人都很有劲,打一拳、踢一脚都了不得,可现在就不是那么难受了,再说也都不愿打人了,大家想:今天打别人,明天说不定自己挨打,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吗?何苦 呢!虽然这话不对可也有点理,另外,我们农民里如今有力打人的真不多了,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是今天“下土”呢还是明天,为什么在下土前还要结下怨仇呢?

中午上工本没什么事发生,可赵队长总不喜欢大家太平静的。他一见张家老五就骂:“小杂种!你还明明只挑了一担30斤,说什么挑了十几担几千斤,你敢胡吹牛皮,你胆敢骗你老祖宗,好,今晚上瞧!”赵队长说我们胡吹牛皮,我想这就怪了,去年你把十五亩快熟的包谷连根挖起来栽到一亩地里,报包谷亩产2万05斤, 有谁说你吹牛皮了!报上登稻谷亩产2万斤,谁说吹牛啦,为什么我们就是吹牛了!按照党的精神,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就是吹牛,这么说就是党的话是吹牛或党号召我们吹牛了咯!那还了得,我看你也是睡糊涂、吃糊涂了吧!

话虽如此说,经他这么一骂,整个下午我的心头都忐忑不安,大家也是这样子,按以往中午也是挑一回的,这次可挑了两回,每人2千斤了。我看见张家老五两次都挑得特别多,压得东倒西歪,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路上,因为“红眼”队长每次都红着眼瞧他呢!这张家老五也真可怜,父母亲和小弟弟在2月间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他和他妹子们,原先该是多么可爱聪明的小 家伙啊!

你还要我谈谈生产力吗?哪,我连什么是生产力还不懂,你要我算帐?啊,大概是这样的,如果是同样远的路,以前我每天能担30趟,可现在只三趟;以前每趟能最少担150斤,可现在每趟最多担50斤,合起来算就是,过去干一天,现在干一月。你问为什么 会这样?那我可不会说了,不过那时我每天吃三斤多,还有油、肉、菜咯!

你问我有什么感想吗?为什么不起来反对共产党?唉,同志,你这样问我可是冤枉我了,我对共产党可热爱得很哟!我一点感想都没有。再说,反共产党谁来领导,又怎么个反法呢?共产党可聪明厉害得很哩……

好了,又叫开会了,我不能再陪你谈了,我心里老想着张家老五,说不定我还要挨“抡”哩,不过又听说今晚开会是布置夜战的,这是应该的,包谷再不种就不能熟了。

1960,4,19,3时

来源:谭蝉雪编著《求索(兰州大学“右派反革命集团案”纪实)》,2010年。原题为:“《(三月的)农村一日》一个农民的口述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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