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罗克日记   1966年   1月2日   完成一篇约三千字的评论:《从马克思的一封信想到的》(是马克思给库格曼的—封信,见《资本论》附录),借题批判近来报刊上赫赫一时的姚文元的机械主义观点。他反对吴晗的《海瑞》,认为历史上无所谓清官。   1月27日   读完《论语释注》。怪不得在18世纪法国哲学家之中,有的人对孔子推崇备至。我觉得孔的学说所以远胜于庄、墨、韩子诸家,其原因在于他的“中庸”之道。……明确地提出学问为政治服务,明确地提出圣人可以企及。因为圣人并不是生而知之的,是学而知之的,这就是把学术公开化,而不是神秘化了。今天的学说正在走向神秘之途,有很大的原因是不学无术的缘故。   1月28日   读完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如果赫鲁晓夫真的全盘否定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我是反对的。但是如果在他的理论面前顶礼膜拜,也同样不正确。   1月29日   那时我国对外积极争取和平……对内则受了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的影响,致力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致使国家建设欣欣向荣、国外颇孚众望。治国者庶几可以无为而治矣。今天则不然。过分强调主观因素,忽视物质条件与既成事实,治国者手忙脚乱,被治者日以继夜,但成绩却不理想。54年尚可公布预决算,今天连公布一下都不敢了。正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十足的愚民政策!   2月6日   《人民公敌蒋介石》乃陈伯达所作。……始知蒋介石从流氓爬上总统的高阶。蒋用两面手法,杀人行不义而为一己之私,实乃独夫也。   但陈亦不可称为高明理论家。其颂毛为“智勇双全”、“弥天大勇”足令人齿寒……依陈的推理,毛岂不也成了“独裁者”了吗?人民的力量何在呢?当然,陈的这个错误是最起码的。由陈来主编《红旗》,欲不教条,诚大难矣!   2月7日   我为什么要读逻辑著作呢?因为姚文元等人的文章,之所以得出谬误的结论,其逻辑错误必为原因之一。故读此以批判之。   《谢瑶环》剧本文学性颇强,亦足具艺术魅力,今以左倾教条主义诽谤之,以过火的政治论之,则几成大恶不赦矣!   2月10日   寄去《红旗》的《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给悄无声息地退回来了,报纸上—些无聊人大喊:“吴晗的拥护者们。态度鲜明地站出来吧!”今天有篇态度鲜明的文章,又不敢发表。上面划得满是大杠杠、小杠杠,我重读了一遍.又给日报寄去了。   2月15日   去看《地道战》,以后的电影,—定离不开读毛著的镜头了。越来越滑稽。……   ……买来《文汇报》(13日)一看,果然有。……发表—篇文章真是难得的很!不过,这在家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和母亲以及来和父亲下棋的棋友都害怕起来。他们—见那标题《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就十分不安。文中的小标题也使他们不知所措。整个版面的安排对我也属不利……我的文章俨然是工人和农民的反面教材了。   ……生活在今天对我来讲.成了干干净净的零。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未来只有胜利,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既无胜利也无损失罢了。我要是害怕,那不十分可笑吗?   凭心而论,《文汇报》大部分删得也还不失本来面目,文笔依然犀利,论点也还清楚。敢道他人之不敢道,敢言他人之不敢言。足以使朋友们读了振奋,使认识我的人知道生活并没有把我逼垮。难道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吗?天下之大,谁敢如我全盘否定姚文元呢?谁敢如我公开责备吴晗不进一步把海瑞写得更高大呢?那些折中的文章,名为否定实是肯定的作者,可有我的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这时候,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甚至想,如果《北京日报》发表我那篇《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就更好。……真理是在我这一边的,姚文元诸君只是跳梁的小丑。“尔曹身与名俱灭”,在历史面前,正是他们在发抖。   4月30日   读完了(法)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我总觉得,今天的文化、哲学的发展不是人类历史上进步的继续。梅特里那种细致地观察、点滴的探索,在今天就没有继承。我们架空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固然,梅特里只考虑到生理原因而没有考虑到阶级原因,这是不对的。但一反而为之,也不能不算是偏颇。我们终不能否定,梅特里哲学也有其合理性。难道这就是大变革吗?不!哲学是只承认扬弃而不承认抛弃的。历史注定了今天的文化需要反复,而反复的过程是痛苦的。   5月1日   看芭蕾舞剧《白毛女》。……就其所费的人力和所取得的效果相比较,是所得甚微的。……每逢抒情就缩手缩脚。……重事不重情,当今艺术之流弊。   5月2日   读《波斯人信札》一百余页,自有妙句:“对于宗教事业发展的热心,并不等于对宗教本身的爱戴,而且热爱宗教,遵奉宗教,决没有必要因此而憎恨与迫害不遵奉的人。”可把“宗教”改为“思想”或“马列主义”。   5月3日   ×××××号召,对毛无限崇拜、无限信仰,把真理当成宗教。任何理论都是有极限的,所谓无限是毫无道理的。   5月4日   《波斯人信札》:“我设想在某王国内,人们只许可土地耕作所绝对必需的艺术存在——虽然土地为数甚广,同时排斥一切仅仅归官能享受与为幻想服务的艺术,我可以说,这个国家将成为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何谓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鸣。孟德斯鸠可谓不朽,其洞察力已经逾过二百多年了。   5月7日   目前开展反对美化帝王将相的运动,而毛主席诗词中就出现了许多帝王将相。毛主席是批判他们呢?还是歌颂他们呢?今天一切都要用毛泽东思想做指南,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利的,但也没有人敢提,因为这确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5月10日   大力批判邓拓,必有更高级的人物倒了霉。   5月13日   文化革命,闹得不可开交。满都是“工农兵发言”,发出来的言又都是一个调门。我想这次假使不是反对邓拓,反对的是姚文元,只要报纸上说姚是反革命,那么,这些“工农兵的发言”用不着修改,就可以用在姚文元的身上了。   晚间骑自行车到故宫角楼,凝望护城河水和黑黝黝的古代建筑,自问:努力够了吗?修养够了吗?都不够。可以休息吗?能够自满吗?前途还漫长着呢!   5月14日   看了受批判的电影《舞台姐妹》,正如影片中所说的(说的是解放前国民党禁演《祝福》):“连这样的戏都不让演,还让演什么呢?”   5月22日   报刊上轰轰烈烈地开展文化革命,我是颇有感触的。   一、工农兵参加论战。谁掌握报刊,谁就掌握工农兵。工农兵批判的不是言论本身,而是不许“敌人”破坏社会主义。因此,报刊上所谓的工农兵论文,现在看来是批判邓拓的,但不用掉换几个字就可以变成下一次运动批判其他人了。工农兵哲学的时代远没有到来,最大的障碍是幼而失学,现在又没有自修条件,要想在一天十多小时劳动之余,要想在民兵、会议等活动充斥之下,写出一篇文章来,那是十足的谎话。事实上,广大群众对这件事是不关心的。   二、(略)   三、争论双方:现在被批判的一方是过去代表党的。例如,邓拓是市委书记。《北京日报》是市委报刊,《前线》是市委杂志,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又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等等。而开火的一方则是上海文联的姚文元、民主党派的报纸《光明日报》、《文汇报》,即使是《解放军报》吧,也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高炬”。……这么看来,要说攻击党,大概应该指那些民主党派的报纸。可是这时急急忙忙把工农兵搬出来了,如果不是确定了谁该受批判,是不肯轻易搬出这个法宝的。……内幕真复杂,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   5月23日   《解放军报》曰:政治好,业务也可以不好。……很显然,假使政治好的人反而不如私心杂念的人钻研业务时干劲足,不正说明政治的无力吗?事实上,比如说,乒乓球队获胜是因为毛泽东政治思想挂帅,那么,人们不禁要问,篮球队不也学习毛主席著作吗?苏联队不是没学吗?为什么中国队败给苏联呢?讲不出来了。这是用政治讲不通的问题。知道走错了路,而又不敢回头的人,必然用歪理来解释真理。   5月31日   傍晚车间开会批判邓拓,老工人发言,回忆解放前痛苦生活,声泪俱下,但和邓拓毫无关系。   6月3日   详读《人民日报》发表吴晗、胡适的通信,实在是一般学术问题,且有相当民族感情,可惜谬解。   6月4日   市委易人……大家当然都拥护党中央的决定,但谁也不知××、刘仁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吴德又是何许人也。看来,要是中央易人,大家也会同样敲锣打鼓的。——热情带有极大的盲动性……学校大哗,每个学生都仿效北大七同学,给领导大刷大字报。所谓北大七人的大字报,也无非是骗局而已。   6月7日   这是给初出茅庐的青年第一次“革命”的洗礼,“群众运动”的洗礼!好一个“群众运动”!不讲官面文章,谁也不会相信修正主义者会怕这样的大会!更可笑的是,口号里有:“誓死保卫毛主席”,大家都喊,想过没有,是谁要害毛主席?邓拓的舌剑吗?那还远远不够资格哩!到底是谁,报纸上没有公布.谁也不知道,但喊口号。   6月12日   晚上看到受批判的电影《红日》。这么一部深受束缚的片子所以受批判,就是因为里面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今天要求的决不是什么“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而要求的是“革命的空想主义”。要一切死人活人给我们说假话,欺骗人民。希望现实也去迁就那些假话。这确实能够蒙骗一部分没有实际经验的知识分子。……但是,在事实面前,当权者永远觉得会有压力。今天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么不正常,即可做为明证。   6月17日   听弟弟、又听母亲说,小牌坊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李老师自杀了,小学生冲动起来,连校长也给打了。小学生是没有分析能力的,这种盲动,真的像新市委所云:“是可爱的”吗?欧洲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儿童也从家里跑出来东征去了。结果呢?被商人卖给萨拉森做奴隶去了。   6月26日   读《中国散文选》,是五四诸家选本。……五四是出人才的时代,今天的所谓文化大革命是没法比拟的。   7月6日   工作是难耐的寂寞,幻想充满了脑际,对于我,革命的欲望是多么强烈呵!   7月18日   读完《五四小说选讲》。能够自由地阐述自己思想的作品才是有出息的作品。非如此就不能真实地刻画一个时代的面貌。由此看来,今天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较之五四时代,真是相形见绌了。   7月29日   开全厂大会,宣布中央两个文告,今后运动方向是直指当权派……所谓当权派云云,亦可证明,这根本不是什么阶级斗争,而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为什么群众“哄”起来?那是积了多年的怨气,这次导而发之。正因为客观上解决了这两个阶层之间的问题,社会才得以进步。才能出现某些大快人心的现象。可是,又因为口号提得不中肯,宫廷政变迅速,致使准备不足,而是呈现混乱状态。总之,这跟文化毫无关系,也跟阶级毫无关系。   8月3日   下班参加一车间声讨宋玉鑫的大会,宋相当沉着……会上下雨了,群众多一半都找到了伞或是避雨的地方。宋挨淋,我若有伞我就想去给他打一下。鲁迅说:“敢摸着叛徒尸体痛哭的是中国的脊梁”,……我同情他吗?不,我对他养尊处优……以空头政治来刁难人,为一己私利服务,是恨入骨髓的。……但是,我决不同意群众言不由衷地质问:“你为什么删改八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学毛著?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选的单面印刷机?”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罪过,……把干群拉到敌我矛盾上来,害处多么大呵,既制不服对方,又说不服自己。为此让他淋到大雨里,岂不枉哉?   8月5日   近来听说“红卫兵”,亦即中学生,身穿军人服,戴领巾……都是革干子弟,今天给我们送来一张大字报,“资产阶级狗崽子”等词出现了好几处。说有人对他们行凶了。……谁敢哪?这都是流氓把戏罢了!……实在太嚣张了。   8月8日   晚间开会斗宋玉鑫,但宋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种气节是值得学习的。假使他认为是对的,就死也不能说是错。革命,只能信托给有气节的人。   8月31日   这个星期着力写出身方面的论文,改名为《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这几天所以搁笔,是因为毛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过分攻击红卫兵的话只得不说了。   8月22日   听说红卫兵把王府井各个铺面全改名字了。现在市内叫东方红的大街不下五条,叫红旗的铺面不下五十个。一切能引起旧的回忆的东西,统统消灭了,但新的东西又是这么贫乏,因此只好有五十多面红旗了!   8月23日   去王府井,果然不成样子,各种纸条贴满了墙壁,门面字号全砸了。荣宝斋遭到最大的浩劫。还有人声言,要烧北京图书馆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书。……我又看了青年会(基督教)也站满了红卫兵,大改了模样。   据说红卫兵砸人的家,理由是没有主席像,或在像后面放了别人的像,翻到翻译小说就烧掉,好一个焚书坑儒。   8月26日   我想,假若我也挨斗,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