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爬在旗杆上的人 (小说)   <河北、柳溪> ## (柳溪:作家,笔名耿简)   这故事发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说,这故事还在发生……   天气阴湿,到处泛潮,家家水瓮的外表上流着亮光光的水气,人们俗称是穿了“水裤子”。如果从入夏以来第一场雨算起来,那么这倒霉的雨水已经下了整整四十天了。   这地区就是这么怪:干旱的时候,庄稼灰塌塌的全拧成了绳,地上一踩就冒起一股烟;水满的时候呢,到处都积满了水,房檐的椽木全发了霉,长出了蘑菇。   现在,霏微的细雨象罗面一样,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省委会派驻这个有名的“红五月”农业社做试点工作的工作组长朱光,坐在窗前一张很高的太师椅上,抬起眼睛向外面望了一望。原野一片混沌迷茫,没有一个人影,连鸟雀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已经成熟等待收割的庄稼还在雨里站着,淋得精湿。朱光叹了一口气,心里十分忧愁,又感到无事可做,非常无聊,就自言自语地叨咕起来了:“哼!雨!这该死的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他想到庄稼会糟踏在地里,不觉打了个冷颤,“唉,计划怎么完成呢?我对省委怎样负责任哪?”   房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披着湿漉漉的麻袋的青年,这是工作组的组员王玉琨。   “朱光同志,”他缩着精湿的身子,冷得颤着牙齿说,“我看咱们还是发动社员们下地收割吧!”   “什么,收割?”朱光惊讶地喊了起来,但他立刻又矜持地向窗外瞟了一眼,最后又把眼睛钉在正被雨水冲刷着的玻璃窗上:“你看,外面什么样子?”   王玉琨没有挪动身子,也忘了把他那淋湿的麻袋取下来,就简单直接地解释说:发动全体社员到地里去,首先把谷子割下来,或者是只把谷穗用小镰削下来;因为谷穗已经有些变黑了,发霉了同时还有一些粗大的谷穗已经不再下垂了;这是因为籽粒在回缩。……然后再发动社员们在炙锅上烤干。   听完了这个新颖的建议,朱光沉思起来,他的焦急的眼光停在王玉琨的黑制服上,因为那黑制服现在还顺着袖口和裤腿往下滴溚雨水。   王玉琨忍耐不住,便急切地问:   “您说我这主意到底行不行啊?”   “哦,行不行?”朱光反剪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是个好主意。可是,问题是,人不是比庄稼更重要吗?这样冷的天,又下着雨,要把人们淋病了怎么办?又是秋季,再得了脑膜炎可怎么好?”说着,把王玉琨身上的湿麻袋拿了下来,放在地下。   “是呀!可是光这样着急,会比到地里收割更好吗?社员们愁得吃不下饭去。有的人都要背着我们偷着到地里去了。……”   “我看,等两天怎么样?要是天晴了呢?”   “要是不晴呢?那怎么办?”   朱光又沉默了。   “刚才,”王玉琨接着说,“我已经找了老耿同志,他说这种半死不活的天气,一时半时晴不了,这是一。再一说,天晴了更糟,马上也不能下地,太阳一谷子就会反青晒,谷粒上就会发芽,到那时候,什么全完了。”   “那他怎么说?”   “他也说要干就及早下手。”   “要考虑……”朱光做着深思熟虑的样子,其实他已经暗暗同意了,装出考虑的样子,只不过是显得他事事都用脑筋,都关怀,这样,做出来的决议就显得更加郑重一些。“唔,那好吧。”他终于说了,“你立刻就去召集社务委员和生产队长到我这儿开会吧!”他又拉开门加了一句:“哎,你先把老耿叫来吧!”   王玉琨的眼光忽然活泼了,亮了,抓起地上的湿麻袋,一溜烟地跑了。   朱光望着这青年的背影,心里暗忖道:“该死!这主意为什么不是我想起来的呢?”   正在这时,板门又忽搭一下开了,进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人。他穿着一件豆沙色的胶布雨衣,雨衣上满滚着亮晶晶的水珠;脚上穿着一双及膝的长统胶皮靴,样子很神气。他把雨衣脱下摔在椅背上。他那崭新的篮丝光卡其布的制服上斜挎着一支照相机。他是昨天才到这里来的一位省文化供应社幻灯制片部门的摄影记者,他们在前一天已经见过,朱光知道他的名字叫李震。   “朱光同志,您看看这象什么话!简直叫人不能忍受!”他咆哮着,挥着拳头,把帽子抓下来,扔在桌上,露出了他那卸了顶的秃头。脸上稀疏的麻点显得更清楚了。“我是来工作,不是来受气!我真奇怪,象我们这一行的人到哪儿都吃香,谁不愿意给他扩大宣传?可是这位出名的耿社长就不!哼!您想想吧,这样下去我怎么能在四天里完成计划?哦,我还准备拍一张您的照片呢,您是工作组的领导人……我要拍一百二十幅,可是……头一幅就碰了钉子!”   “到底是为什么呀?”朱光站起身来,和蔼地说。   “为什么?哼!”李震摇动着他那细高条儿的身体,和朱光的矮小身体正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您想想,您想想我的计划呀!这是什么天,又要拍好,我在技术上遇到的困难就甭提了,好在我带来了镁光灯。……”   “那么困难是什么呢?”朱光又问。   “困难是什么?是你们的宝贝社长!大名鼎鼎的耿社长!多亏他还是个出名人物!还是个人民代表!哼!这回可让我见识见识……他一点也不重视宣传工作,我请他照相,他说没有工夫,可是他干嘛?他坐在窗前皱眉头看雨!我怎么办?我的计划四天完成得了吗?我耐心地央求他,给他解释说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推动全省的合作化运动,他总算答应了。照就好好照吧,可还是皱着眉头!……”   “他确实是心里烦。庄稼还在地里……”朱光很快地插了一句。   “烦?烦又有什么用?庄稼不是还长在地里的吗?既然是这样,就该欢欢喜喜地照相喽。”他把手插在裤袋里,摇幌着身子走了几步,本来有点红的鼻子头儿现在更发红了。“我劝了他半天,总算露了露牙,拍了一张呆照。”他故意说了个术语。   “这不是挺好了吗?”朱光高兴地问。   “哼,第二张又出了事。你们不是有面大红锦旗吗?就是省人民政府奖给的那面,……”   “噢,是写着‘社会主义之花’的题词的那面吧?”   “对。我请他坐在这面旗子底下拍一张照片,这多好!多光荣!可是他刚往小凳上一坐,就象有针扎了他似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他不照。我很恼火,可还耐着性子,又给他解释。这一回说什么也不管事,他就不肯坐在旗子下边。我就说:‘老耿同志,您为什么不坐呢?’‘我不!’他红头涨脸地说,‘这荣誉不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我给他说:‘可是你是一个领导人,是创造这个合作社的呀!’他眨了眨眼,我寻思大概是想通了,就还请他坐在那儿,我往机子上安上了镁光灯泡,刚要按钮,唉,他又从小凳上蹦起来了,板着脸说:‘不行,李震同志,这样照出来给农民弟兄看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自己领导的合作社吗?为什么一个人要把大家的荣誉占去呢’唉,你叫我怎么办吧!”   朱光转动了一下矮小的身体,象一切矮个人一样,他欢喜挺着胸,昂着头,好显得更高大一点。他从裤袋里抽出手来,揉搓着,很抱歉地说:“是呀!请坐吧,消消气,我们慢慢想个办法……这该死的雨!”他往窗外看了一下,雨又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忽然他把窗户打了开来,冒着雨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哎——!小张,你干什么去?”田野的道路上站着一个撑伞的青年,摆着手势,然后把手筒在嘴上喊叫着什么,“啊!去吧!”朱光说完就关闭了窗户,转过头来向李震说,“你看,这是我们站上的拖拉机手,因为无聊,到地里去看看,他们的联合收割机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唉,都要下地用手收割了,唉,拖拉机手!……”朱光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这样说下去没个完,便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我看,我们来动员他一下吧。您放心,无论如何得让您完成任务。这象什么话!到了全省最优秀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结果没完成任务!这不光是您的事,也是我们的事。我们能丢人吗?不行,我们是先进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您也得原谅他,不管他有多么高的声望,地位,他到底还是个农民啊!他心眼总脱不开闭塞、狭隘,看事情只看见眼前一点。比如说,因为下雨着急,……结果什么事也不想做了。昨天,我找他研究今年领导生产的经验总结,是呀,这不是正是做政治工作的好天气吗?用开会把生产队长们的时间填满,也省得他们心里惶惶不安了。可这他都摆手,他哭丧着脸:‘庄稼怎么办?’你看,他就是这样。再一说,这里来人也太多,有一次这儿住了大小一共二十八个部门单位,简直是个‘小全国’,哪个人都要见见他,找他谈谈,这样一直排列很远,结果他又烦了,他也有牢骚,他常说:‘让我领导农业生产吧!我要没时间过问生产,怎么领导?我自己要不下地生产、检查,又怎么是算劳动模范?’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不过,反过来这也是他的缺点……”他们两个都坐下,朱光递给了李震一支烟卷,顿了顿又说,“我们发现他对荣誉有些冷淡……”   李震把眉毛一扬,很快地得出了一个推断:   “啊,是不是因为他受的奖励太多,麻痹了,或是骄傲了?”“嗯。我们也这样考虑过,可也很难说对不对。老耿这个人,可真叫人难捉摸,你说他骄傲吧?他又谦虚;你说他服从领导吧?他又固执己见。就拿这件事说吧,你评判评判……”   他吸了口烟,把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桌边上。大而圆的眼睛眯起来,象是自言自语地接着说:“一九五二年,他随着中国农民代表团到苏联去了。回国后毛主席召见了他,(李震在椅子上惊讶地叫起来:“哎呀!他还见过毛主席哪!”)是呀!他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样走到毛主席跟前去的。心跳得象敲鼓,脚下象踩着棉花,脑袋里象飘着云彩……毛主席跟他握手,请他坐下,还顺手在茶盘里拿了一个又香又大的苹果递给他,……毛主席问他很多问题:农民喜欢不喜欢合作社,收入比单干农民多多少?孤寡户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人们有哪些意见?……全社全年的收入除去社里一切开销社员到底能分多少粮食?比单干户又怎样?社员们对地劳分红的比例有什么意见?……甚至连鸡猪常闹什么病啦,都问到了。咱们的老耿同志也都做了回答,回答一句毛主席就微笑一下。等到后来,毛主席忽然说:‘哎,你怎么还不吃了这只苹果啊!’原来老耿手里还托着那只苹果呢!你猜我们老耿同志怎么回答的?他总是用那不慌不忙的声调说:‘毛主席!您让我把这只苹果带回去吧,我想把这苹果切成小块给我们每个社员都尝一尝,因为,这荣誉不是我一个人创造的。’哈哈!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老耿!……”   “哎呀!这多感动人呀!”李震眨着眼,兴奋地喊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应该记下来,实在感动人。”   “喝!还有呢,比如说他去苏联吧,把在电台的广播费还有节省下来的钱,买了各种东西,本子啦、自动铅笔啦、小电木碗啦,都拿来奖励了积极分子。你看见了没有,那架留声机?那是乌克兰共和国送给他的,他从没把它拿到家里去,他连装东西的两只皮箱都放在社里装了账本。他有的就是那件呢子大衣……算是他自己的纪念品。……”   类似这样的事情是一下说不完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朱光同志并没有夸大宣传。李震自然又赞叹了一番,说这位社长的品质很好,但是,当他把这些都称赞完了之后,又带着探索的神气问道:   “可是,您说,他丝毫没有一点骄傲吗?”   “当然,固执己见——这里边就有骄傲的成份存在。”朱光在椅子上转过头来,眼睛迅速地向李震溜了一下,沉默地考虑起来,这是他的习惯。这个对记者、访问团、参观者从来抱着好感的人,是从不放松一个宣传的机会的。他一向把事情看成这样:“一半在做,一半在宣传。”所以他每次把这位有名的耿社长对人介绍了一番之后,便意味深长地说:“当然,我们对他从不放松!”这一次,他觉得应该格外多说上几句,“李震同志,我说这话您信不信?什么都在于督促领导,省委派我们到这里来领导,总结经验,是有道理的。这是先进地区,什么都要在这儿首创,在这儿吸取经验!我们的责任该有多大吧!早先我在地委办公室当主任,是特意把我调到这里来的,……从这儿也可以看出:省委多么重视这个地区……唉,……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哇!啊,快四点钟了,怎么还没有一个人来呢?”他这才想起了等着开紧急会议的事情来了。他又向李震介绍说,到地里抢救庄稼是他出的主意。   他们都望着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庄稼被雨吹打得东摇西摆,地上到处是被雨点子溅起的水泡。   全省出色的“红五月”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长耿开山正在办公室里。他是一个年已五十开外的蓄着一撮小黑胡髭的老头,中等身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裌裤裌袄,身体细瘦,然而骨架结实。他的大眼睛的神气是深沉,宁静,安详。他那疙里疙瘩的手里正在剥着一根带着败叶的旧秫稭。   窗前,就着亮光,沉默寡言的会计乔立冬坐在一只小坐柜上查点单据。他俩都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倾盆大雨正在向他们对面的牲畜棚倾泻,饲养员正用铁铣锄土,阻挡冲成小沟的水流。   雨声稍停之后,会计乔立冬说:   “老耿,这笔钱能开支吗?工作组让买一点红纸绿纸贴标语,纪念十月革命节。我算计了算计,要贴的象个样子,全村三十块钱也不够……”   耿开山听着,没有言语,仍是剥他手里的那根秫稽。他向来是这样,慢吞吞的,不急于抢着发言,好象他全然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   “要买也就该买了,还要请人写……”乔立冬又催了一句。   “要依我说,是不买。”老耿终于慢吞吞地说话了。   “可是,”会计乔立冬接着说,“工作组朱光同志又会批评咱们不重视宣传工作,政治热情不高。”   “宣传还是要宣传,”耿开山又用那种安详的调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什么重要的纪念日,对咱们社员都是一次政治课。我看,让各家妇女把做饭的锅烟子扫扫,咱们社里出点石灰,那不是还有去年剩下的一点红土吗?石灰刷个白地子,用锅烟子写标语,用红土画上一个红边,不是挺好看吗?就这么办”。   他说话之间已经做好了一支秫稭的淡黄色笔杆,他把一个铁的钢笔尖插在软软的秫稭稂的芯子里,递给会计乔立冬。   “你试试,这就是一只挺象回事的钢笔,可是一个子儿也没化。咱们就得这样,不能大手大脚地化钱。俗话说:养多么大的鸟儿,就置多么大的笼子。咱不能化大家的钱象掰着不疼的牙,社员把家里小柜的钱放在咱们社里的大柜里,他们才放心。啊,你试试,你试试,好写不好写。……”   乔立冬把笔尖在墨水里蘸了蘸,很流利地在纸上写了写,很好用。   这时候王玉琨顶着风雨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老耿同志,开会去吧!”   耿开山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活泼了:   “他同意啦?”   “他同意咱的办法了。快走吧,你披上一件什么挡雨的呢?”   耿开山从躺柜上抓起了一个线织的布袋,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去了。   合作社的紧急扩大会议在工作组的会议室召开了。委员们和队长们用了形形色色的挡雨用具很快地都来到了会场。大家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也有的把高板凳放躺下来坐的,都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吱吱地抽着烟。   这些日子以来,从社员直至社干部,都在酝酿着转高级社成立集体农庄的事。绝大多数有远见的人们,都认为条件已经成熟,只有适时的转为完全社会主义的高级社,才能更好地发展生产,进一步地搞起大型的建设。而且,由于副业和园田还归各生产队经营,已经引起了社员之间有贫富的差别,对大田管理的松懈,以及地多的社员依赖土地分红而不好好从事劳动等等……如果不向前突进一步,甚至会造成合作社瘫痪解体的危险。然而这个以耿开山为首所提出的把合作社向前推进一步的计划,却遇到了朱光的强烈的反对。他举出种种事例说明这种前进是“盲目冒进”,是“忽略了小农经济的特点”,并且断言其结果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最后的结论是:“那怎么能行呢?”今天人们到这里来,多数人还以为是解决这个问题呢,所以人们都显得又庄重,又紧张,从精神上已经做了鏖战一场的准备。   这间会议室紧连着工作组长朱光的屋子,可以说,在平时这并不是会议室,而只是朱光的宽大的外间屋。他看见大家都到齐了,并且都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便从里屋走出来,宣布了开会。   没有问题,他自己自动地担任了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演说者。大家坐在四周的矮凳上,依着墙壁。他站在中心点,象很多自信很强而又生得低矮的人那样,每说一句话就要往上窜一窜。他首先使人们回顾一下春天所订的生产计划和增产指标;然后是一长串的抱怨天气,……最后才说到了本题,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同志们!难道咱们就眼巴巴地看着粮食烂在地里吗?不成!咱们是合作社!合作社应该充分表现出‘人定胜天’!所以,我,”他转动着身体,忽然发现了全身精湿的王玉琨正坐在耿开山的身旁,他的灵活的舌头突然停顿了一下,觉得这个“我”字很不好出口,“所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跟大家商量。……”   他解释了他的办法,就象王玉琨向他解说的一样。   大家都议论起来了:   “这主意倒真贴切!”   (“是呵,再不下地庄稼可就毁了!”)   “泥有好深啊,陷进去就拔不出脚来呢!”   “不要紧,让年青的在前边探险呗!”   “好呀,哈哈,……老辈子没有过的事呀!”   “咋的啦?老辈子要有了,咱就不算是新社会的人啦。”   人们决定即刻在各生产队召集社员,准备明早下地;并且又进行了具体分工:四个委员专门负责锅灶,聚集柴草,以便烘烤粮食;两个委员专门掌管车辆,以便从田野把谷穗拉到各个小队部;三个委员要找好严谨而又防潮的储藏室,最后是……假如天气还不转晴,就有五个委员专门负责动员全体社员用手在柳条簸箕里搓谷穗,用手把谷粒全部脱光……   人们站起来,准备退出会场,把板凳弄得稀里哗啦地乱响,耿开山这时候才以他那素来安详的调子喊道:   “同志们留一步!”   人们站下来,无形中站成了一个半园形。   “同志们,我有两句话要说说,”耿开山慢吞吞地咽了一口唾沫,两手抱拳地垂在肚子前边,“第一件事是,大家动员社员的时候,一定要照顾老年妇女,她们脚底下没有力气,恐怕踩泥塘要摔跤,我的意思最好是让她们在队部里守锅看火,她们掌握火候比性急的青年人好的多……还有,我们一定不要动员孕妇下地搯谷。”   委员和队长们舒了一口气,这是表示很赞成这个意见。耿开山望了下天花板,好象那上边写着他的发言提纲似的,于是又用那么宁静安详的声音说:   “第二件事是,告诉妇道人家一定要在家里预备下点鲜姜、红糖,烧上一锅开水,等从地里回去以后,全家都喝一碗滚热的红糖姜水,好赶赶寒气,省得肚子疼,着凉感冒……”委员们和队长们又发出了慨叹声。耿开山又望了下天花板说:“还有一件事是,动员妇女们扒锅的时候,让她们把锅烟子扫下来,留着写标语用……”   人们用钦佩的心情听完了自己社长的嘱咐,各人顶上草帽,披上麻包,或是披上一块黄雨布,向门外走去。   耿开山最后一个走出去;他披上湿布袋,刚把一只脚跨过门槛,就被朱光叫了回来。他那刚刚象雨过天晴的开朗了的面孔,现在又重新罩上了阴云。   一直蜷伏在会场角落里打瞌睡的李霞,被人们的走动声和板凳的撞击声给吵醒了。他伸着懒腰,站起来,用拳头揉着眼,表示着惊讶地说:“开完会了吗?”于是他摇摇头,“真糟糕,我夜里总是失眠,……这是我们搞艺术工作的人的通病,……怎么办?好机会错过了。做我们这行工作的人,全靠体验……”他嘴里嘟嚷着,随着耿开山走进了里屋。   耿开山安详地交叠着筋络突起的双手,站在桌子前边。朱光把椅背靠在墙上,两只椅腿跷了起来,双膝抵在桌边上,手里托着一支冒着烟的烟卷。李震把两手插在袴袋里,含笑地望着他们俩。   “怎么样,谈谈我的事吧?”李震说,“我的计划怎么办呢?”   “对。老耿,留下你就为这件事。他的计划我们总该帮助他完成呀!”朱光接着说。   耿开山低下头去,显出了为难的样子,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来。   “你有什么为难呢?李同志不是外人,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朱光用着启发的调子说。   “是呀,咱们不都是为了集体事业吗?”李震也快活地插一嘴说。   “对,那我就说吧,我们怎么帮他呢?”耿开山把脸转向朱光,意味深长的地望了他一下,“难道咱们要放下自己的紧急工作去完成他的计划吗?”他的声调里并没有责备的意味,他说得很平稳。   李震吃了一惊。他园睁着惊恐的眼睛直视着朱光。   “哎!你想错了!”朱光也红了下脸,挥着手,“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紧急工作?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打破我们的计划,占用生产时间,原则必须坚持!但是掌握原则是必须有充分的灵活性的,我觉得你思想上有个毛病,事事单打一;同时干两件事就办不到。再一说,你对宣传工作有偏见,你总觉得那不是你的事情,累赘、麻烦。同志啊,这怎么能行?做了工作,就该宣传。”他挥了下手,制止耿开山插嘴,继续说,“你应该把摄制幻灯片这件事当成一种政治任务,当成一种光荣。你想想看,如果把你们的事迹拍摄成几百部幻灯片,在全省,甚至全国的农村放映,那作用有多大?你们的荣誉有多大?”   “说的是呀,你想想。”李震忙着插嘴说。   “我承认这些道理,”耿开山又慢条斯理地说,“朱光同志,可是这位李同志妨碍了咱的工作。”李震几乎要跳起来了,他走上前一步,尖叫着:   “天哪!我?我妨碍了您的什么工作了呢?”   “李震同志”,耿开山把眼睛转向李震,“就拿昨天的事情说吧。昨天下午好容易有一阵晴天,我正要让社员们把堆在猪圈旁边的那堆马粪运到棚子里,草厦子里,怕雨水再冲跑它。这工夫您就跑来了,说要拍一张送粪的照片。我说好啊,这不是正赶巧吗?您看了看说不成,必须要套车,还要套漂亮的壮牲口,把牲口额上扎上彩花。说实话,我当时实在是忍耐着答应了,我也怕把关系搞坏呀!好,刚套上车,社员们扛着铁铣,您相看了一下,就又说不成了。您说社员们穿的衣服不整齐,太脏,照出来不好看,破坏艺术。我就耐心地给您解释,说农民在地里干活不能穿好的,穿好的既不真实又浪费。我还对您说,有一次农民们看一部电影,发现在地里干活的人身上不光穿着新衣服,而且衣服上连一点皱褶也没有,大伙都不信地里活是他们干的。可是,就这么说您还是不答应啊。李震同志,我想,我只好依着你了。社员们就全回家换衣服去了。大家把过年过节穿的花衣服全穿上了,扛着铁铣,可谁也不敢先坐在大车上;怕把衣服弄脏;妇女们铺上手绢,坐在车帮上。你看,那象个什么样子!那象干活的吗?简直是赶庙会、串亲戚去!这且不说。您刚要照哗啦一阵瓢泼的大雨就下来了,结果把人们淋了个水鸡儿,新衣服全湿透了,……妇女们骂着回了家。” ## “您说这话不公平,耿社长!天要下雨能赖我吗?”李震胀红了脸,喊叫着。   朱光忍着笑,故意向别处看了一眼。可是他忽然警惕起自己来,觉得这样既会有损于自己的威信,也会得罪这位摄影记者。他调解地说:   “这只能怨天时不利喽,可是……”   “这怎么能算没妨碍工作呢?我们的那堆马粪冲跑了不少……”耿开山说。   “哎,你怎么还象个农民,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能看成磨盘大……要看出什么是主要的!”   “主要的?要依我说,粪就是主要的,收割了庄稼,就要耕地,往年耕地不使底肥,今年使用拖拉机深耕就得上粪,可是肥料哪里来?我们正缺少肥料。我考虑过,要是全部土地都使豆饼或化学肥料,那每亩地的投资就太大了,成本太高,增产的价值就小了。再一说国家也有计划,不能把肥料全供给我们这样的社呀!”   朱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个以后从长讨论,现在是说李同志的任务问题呀。”李震压下满肚子委屈,帮腔说:“是呀!”   可是耿开山还坚持着自己的意见,说这事不能等,因为已经没有时间等了,眼看就要种麦子了。   朱光抑制住心里的气恼,叹了口气,知道没有办法制止这个脚踏实地的老人谈他的具体问题,便说:   “好吧,这都好解决。”   “怎么好解决?找油脂公司买花生皮做柴烧,把地里的柴禾都用去沤吗?我打听过,油脂公司的花生皮也是有计划的。咱县目前还有十一个村是受灾村,从去年就没有柴烧,首先要供给他们;再其次是经济作物地区,也缺烧头……”   “算了算了,我回头给县委打个电话,要它几千斤好了。他能不供给我们社吗?咱们是全省有名的社,县里不扶持行吗?再一说,县里的工作凭什么在全省全国出色?还不都是因为有咱们合作社吗?算了,这一点你放心,绝没问题!”   “可是,朱光同志,咱们也不能在灾区农民的手里抢东西呀!”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朱光铁青着脸叫起来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因为没有办法才跟您商量,我想,您也许……”   朱光反剪着手,声音一顿一顿地说:   “老耿同志!我很早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我感到你越来越变得狭隘了;你总是先看见芝麻,后看见西瓜。你太实际主义了!还有,你近来的态度……”   “啊哈,别说了,你们往那儿看吧!”李震喊起来,指向窗外。   “哎呀,各队的会都开完了吗?”朱光向窗外看了一下,雨还在下着,人们已经在原野里熙熙攘攘地喧闹起来了。   耿开山两个箭步走到窗前,眼睛里冒着兴奋的火花,他用手指着,回过头来笑得露出了牙齿:   “朱光同志,我去吧,我应该下地,”他又向窗外瞟了一眼,“地多滑呀,人们象扭秧歌……。”   “不行,”朱光斩钉截铁地说,他还没有消了刚才的气,“我奇怪你为什么总把自己降低到普通社员的水平。你看,需要你管更重大的事,我不是说你一次了……”   “现在是特殊情况,朱光同志。要是社长在这时候不跟社员一块踩泥塘,社员就会说:嚯,他们多好,坐在暖和和的屋里,喝着茶水聊天。”   “那是平均主义,应该教育!”朱光很快地插了一句。   “算了算了,别争论了!”李震象要劝架似的拉拉这个,拽拽那个。“你们俩看在我的情面上,别辩论了好不好?好,总算有面子。那么,朱光同志,您是支持我的任务了?四天完成?”   “一定支持,帮忙。”朱光谦逊地笑了笑。   李震兴奋得脸上露出了黑色的麻点:   “啊,那太好了!咱们走吧,老耿同志!我们还继续拍那张旗子照片。”   “还是我一个人坐在奖旗底下吗?”耿开山为难地问,“那不好,我绝不照这张相。”   两个人都呆若木鸡了。李震用乞求的眼神瞧着朱光。   “要照也可以,”耿开山知道自己又惹了祸,便胆怯地瞧着他们俩,“您只照那面奖旗,别让我坐在下边。”   李震痛苦地呻吟起来了。   朱光的脸色也由苍白转成通红,就象正在生蛋的母鸡。   “这样吧,李震同志,”还是耿开山打破了僵局,“您是不是随着社员的活动先照些准备秋收的照片呢?”   “啊!是呀!?”李震抓了下他的秃头顶,“这倒是个好主意。该死,我倒忘了这一着!”他笑着,一边戴着帽子,一边点头鞠躬地退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朱光和耿开山两个。朱光仍旧板着脸,象个霜后的紫茄子。耿开山有点忐忑不安。   “在进行思想谈话之前,”朱光说,“我先通知你一件事。只许你一个人知道,要保密。”于是他告诉耿开山,最近要有许多代表团,什么西北农业参观团啦,中南军人代表团啦,还有国际友人啦,越南农民代表啦,都要来参观访问和进行调查研究,所以要切实给他们解决一系列的具体问题:什么住房啦,粮食供应啦,搭灶啦,厨师问题啦,准备报告和专题发言啦,典型户的代表人物啦……。   “你看,”他带着教训的口吻说,“这就因为咱们是先进地区,先进社,是旗帜。可是怎样才配得上这些光荣的称号呢?……当然,你比我知道的并不少,可是,我发现你最近太固执,……就拿转高级社这件事说吧,你就主观,认死理,片面……”   “朱光同志,我又做了详细研究,”耿开山插嘴说,“我们全村四百二十六户,除了六户地主富农反革命管制分子之外,全都入了社……”   “这我知道,不用说了。”   “而且成立大社也已经二年多了。”   “你总说这些干吗呢?我们不是没有沉痛的教训呀!”他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不错,远在一九五二年,当报纸上刚刚出现介绍集体农庄的文章的时候,我们的朱光同志就建议:迎头赶上,把合作社变成集体农庄。不想却遇到了社员们强烈的反对,而且影响了人们的劳动热情,给合作社造成了减产。当然,省委会也因此批评了他。   “我知道,可是现在不同了”。耿开山说,“我一家一户地做了考虑。全社有一半人土地和劳力相等,如果取销土地分红,不会在收入上有影响,这只会提高他们的劳动积极性。那一半人数里有三分之二是土地少而劳力多,他们的生活更会改善;只有那三分之一,是土地多,劳力少或是孤寡户……”   “那你怎么解决呢?”   “土地加工,副业多找门路。”   “那还不是老一套吗?过去我们在这方面化的脑筋也不少哇!”   “比如说咱们可以开个养鸡坊,老婆们可以当饲养员;开个粉房,妇女们可以漏粉……盖几间温室,她们可以看管疏菜秧子。我说的这还是些小事,大事要办的就更多:首先要在村东北地里打上一眼机器井,使用柴油机抽水。那次我到省里开会已经打听过,这种机器一小时就抽八十顿水。那一片一千二百亩小麦地全部可以用水浇了。还有……”   朱光厌恶地摆了下手:   “难道这就是转高级社的条件吗?算了,跟你讲话多困难呀!你简直离不开具体问题!”   耿开山站起来,搓着手,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朱光同志,我是个老粗,也没有理论。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的。一九五○年互助组要散台,我们就把它转成了合作社,它就巩固了。小社解决不了更大的问题,我们就又扩大。那时候您还没来,没看见当时是什么样子。十二个小社简直不是竞赛,是竞争。这个社看见那个社买了一群羊,这个社也去买,结果,草在那儿来?草地很少哇!放羊的时候就吵架……再说打井吧,一个社在村西打出水来了,所有的井就全堆在村西啦,并全挤了疙瘩。要是大社呢,总该统一计划一下呀。本来嘛,一个小社真不敢冒险打一口井,俗话说:打成了井是一个窟窿,打不成井是两个窟窿(一个钱窟窿)。现在要实行机耕,那成堆的井都成了障碍物啦……所以,现在我觉着是时候了,而况,社员们同意。”   “同意?都同意吗?”朱光冷笑了一下,“唉,我对你可怎么好哇,那工夫反对的是你;现在赞成的也是你。我知道,你从苏联回来就想大步前进,我也曾经想大步前进来着!可是,同志!你想想,苏联是多少年!咱们是什么基础,能一步登天吗?总该照顾一下小农经济的特点吧?”   耿开山低着头,不时地抬眼看看他。   “我提醒你,别忘了上级的原则:只许办好不许办坏!”   “没有人想把它办坏。”   “还有,上级的原则:稳步前进!”   “是稳步前进,不是光稳步不前进!”   朱光又火了,睁大了眼睛胸膛几乎抵住了耿开山的胸膛。   “你这是跟上级领导讲话吗?啊?我是什么人?”   耿开山发呆了。天哪!这是闯下了什么祸事了呀!   朱光觉得这举动有失身分,便变得冷静了一点。   “你想想吧!我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不在地委办公室坐沙发,却跑到你们村里来蹲凉炕?我为什么不坐在戏院里看戏,却跑到你们地里来晒太阳?我……”他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下,“我辛辛苦苦地为了谁?不是为了给你们保持荣誉,创造荣誉吗?你当了人民代表,成了旗帜,见了毛主席,你的光荣是不是也有我一份呢?”   “我是在作工作,我不能枕着荣誉睡大觉。”停了一会,耿开山痛苦地嘟嚷了一句。   “我警告你!”朱光喊道,“你变得骄傲了!不虚心了!你的意思是非转高级社不可了?那好吧,那我请示省委,干脆撤销我的工作组,搞坏了我负不了责任!”   “朱光同志,”半晌,耿开山又说,“我觉着咱们应该在党内开一个批评检讨会了,也许那样咱俩都会说的通了。”   朱光一阵冷笑,把头向椅子背后一扬,然后才起身说:“好吧,同志,你对我要使用党的武器了!”同时象是要打架似的抓住了耿开山的手。   “啊哈!好镜头!”李霞一进门就大喊大笑起来,迅速地开了镁光灯照了一片。“这上下级的关系是多和谐呀!”   “唉唉,真糟糕!”他又晃动着身子继续说,“我连一个生产队部都找不着,你们干嘛不做些木牌子写上挂出来呀?”   “我带你去吧!”耿开山说,望了朱光一眼,见他并不反对,就跟李震一块儿走了。   朱光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气,发闷。   门呀地一声,进来了一个人。胖胖的身体,从穿着和举止,可以断定是从北京来的人。原来他是人民日报的高记者。   朱光急步走上前去,握住来访者的手。   记者微笑着,递给他一封介绍信。   “太好了!”看完信,朱光说,“高同志,看你要什么材料吧,只要我手头掌握的,都可以。”   记者表示感谢,笑了笑:   “不过,我想先下地看看。”   “下地看看?道儿太不好走哇!”他惊讶地喊叫着。   “我是特意为这件事采访来的:霪雨天怎么收割?我来时一路上庄稼都淋着,没有一块收割的地,只有到了这儿,才看见地里有人,人们冒雨收割。”   “是呀!”朱光高兴起来了,“那是我们逼出来的办法哟!”   “那,收割下来又怎么办呢?”   “我们用锅炙干。”   “啊,真好!”   “在没有苏联式的烘烤房之前,这也是好的呀!”   “那么,这不影响种子的发芽率吗?”当记者的人从来是这样好问的。   “不影响。我们也准备有一部分粮食要实行风干。”   这时忽然从田野里传来了大笑声。记者好奇地跑到窗前,兴奋得叫起来了:   “哎呀!好多的人哪!告诉我,老朱同志,这里边有耿开山吗?……哪一个是?”   朱光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只见人们活跃地大笑着,摆动着双手,支持着身体的均衡,在泥里走着。车辆在泥里站着。牲口来回捣替着蹄子,跺着脚,溅起了泥浆。他用手指着:   “啊,看见那个抬筐的姑娘了吗?拍着满筐谷穗子的……穿小红花袄的,就在她旁边那个,那个就是。……”   朱光这才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那笑声就是为了欢迎这个老社长的。   高记者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朱光同志,您这个办法没有报告县委吗?”   “没有呀!”朱光莫名其妙地说。“我们是受省委直接领导的咧!”   “我想,您是不是把这办法立刻汇报县委,请县委考虑,发个通报,让各村各社都这样组织起来收割庄稼呢?这是一条很好的马上就能用的经验呀!”   朱光恍然大悟了:“哎呀!真该死”他捶了下脑袋,“那么,我也该给省里去一份材料喽!”他立刻跑回桌边,用力地摇着桌子上的电话手铃,粗声大气地喊着:“喂!我要县委,我要县委……”他的声音和手都有些发抖了,因为他想到了:他可以从这件事情里得到很大的荣誉。   太阳好象跟人们故意开玩笑似的,在大家刚刚收割完了之后,就从云层里钻出来了。   朱光兴奋地到各生产队去视察粮食保管的情况,到地里看看花生田及棉田的排水工程。他以行家的气度看看有多少“雨锈花”,歪着头估量着“霜后花”的数量;随后发一个什么指示,然后就坐下来写他的报告和经验总结。报告首先要发到省委,然后发到省农林厅,至于别处,他觉着那倒没什么关系。   由于秋收超额完成了计划,他受到了上级的表扬,所以他变得象个常胜将军那样兴致勃勃。   省报以巨大的篇幅刊登了“红五月”这个出色事迹的那天,他兴奋地把那张报纸扔在耿开山的脸前,大声地叫着:   “老耿!看看,高兴高兴吧!”   耿开山拿起报纸,看了看,又放到桌上。只是眼睛里微微有点笑意。这表情很使朱光失望,“这家伙!已经不知道荣誉值多少钱了!”他心里暗想着。   “朱光同志,地还太湿,拖拉机不能下地,昨天拖拉机站试验了一下,别说‘德特’五十四(马力)了,就是‘热特’小机子还一下子陷下去了呢,怎么办呢?”耿开山又是那么交叠着两手,多少有些忧愁地说。   唉!又是具体问题!真是多事之秋哇!   “我想,”耿开山继续说,“现在要不耕地,种麦就误了农时了。本来今年下雨庄稼就熟的晚。……地里的水算是排净了,可还是太湿,……今年种麦的任务又大!……,”   这真是个难题。为什么时间这样无情?为什么不让朱光同志在胜利和荣誉面前多高兴一阵再来打扰他呢?在这样的“具体”问题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他有点口吃了,“那,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今年种麦的任务是四千五百亩。动用所有的牲口下地也不够。明天就是秋分节了。朱光同志,我看得发动人拉耧……我已经跟青年团商量过,他们同意。”   “嗯,我看可以。”   耿开山刚要走,又转回来:   “您给省农场写封信行吗?我想订购点加拿大种的大叶杨树秧子,要是有紫穗槐籽更好。”   朱光显出了惊讶:“现在就要吗?秋天?”   “去年,”耿开山解释道,“在省里开会,我听说苏联的先进经验,在秋后植树成活率更大,比在春天清明节植树还好。……村东那块地每年种麦子春天都得盖‘沙土被子’,要是外圈种上杨树防风,里圈种上紫穗槐防沙,麦子就糟踏不了了。”   “嗯,可以吧。”   耿开山瘦小的身影消失了。屋里很静,朱光陷入毫无头绪的沉思里了。   可是事情偏偏要打扰他。人民日报的高记者又进来了。说实话,他一看见这个胖胖的神采焕发的中年人,心里就要打个寒噤。几天来,这个记者已经把他搞得够苦了;他给他抱去的成堆油印材料,他很快就阅读完了;这也不要紧,倒霉的是他太好问,而且一问起来就没边没沿,更倒霉的是这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朱光竟然不知道。   “我要走了,回报社,朱光同志。”原来记者是来辞行的。   朱光有点喜出望外;他带着按捺不住的笑容,却硬要做出惜别的神气。   “啊!不能多住几天么?请提提意见吧。有什么缺点都请不客气地指出来。”朱光说着,笑了一下。他对每个有身分的来访者都是这样说的。   高记者很客气地首先声明说,他来的时间短,可能看问题不深入不全面,但是既然有种感觉,也听到了反映,他还是愿意提出来供做参考……等等。朱光陪着笑,很大方地表示同志之间不必多解释。   正在这时,耿开山气呼呼地走了进来,他脸色发红,声音带气,一进门就嚷:   “怎么办呀,朱光同志?”   朱光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哎呀,又是什么事呀?”   “你看,叫我们可怎么办吧?我们为他已经耽误了一百多个工了,还要我们怎么样呀?难道我们不愿意完成他的计划吗?我们正忙着耕地、种麦,他非让我们青年妇女站在棉花柴里假装摘棉花,在地头假装着锄草,读报。好,这些我们也全答应了,这还不行吗?还不行!……唉,他生气了了,在那儿吵呢!我怎么办?我简直不能干活了!耧腿还插在地里哪!”   “哎!这不是工作!这是给人家添累赘!”高记者气愤地喊起来了。   朱光也不安地转动着眼睛,说道:“你去吧,这块象皮由我来应付。”   耿开山走了。   他俩又回到了谈话的本题。   记者带着难为情的样子,额上沁出了汗珠,很婉转地说出了工作组有某些脱离群众的倾向的意见,并说工作组的成员对此也不满等语。   “组内也不满?”朱光有些激动地问。   记者走后,朱光立刻召集了一个工作组的紧急会议,把组员从四散的田野里找回来。组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面面相觑。可是朱光的眼睛照例是钉在王玉琨的身上,闹得他坐立不安。   “你们向记者反映什么了吗?我嘱咐过你们多少次了,告诉你们别乱说别多说;知道的说不知道的别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可这都白费!你们要说对了,也好;可你们保住不片面、不主观吗?这话我也要跟老耿谈谈,他随便这样乱说乱道也是不行啊!我可不是压制批评、反对反映情况,问题是反映得是不是真实,真实!”他兴奋地吐了口唾沫,转动了下身子,把话头转向了王玉琨:   “我警告你,小王,你有时太快嘴利舌,你知道会闯出多大祸!我看你还是不了解咱们的处境。我们谁都得应付,谁都得伺候,你知道哪炉香烧不到就出事呀!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啊!唉唉……”   他搔着那荒草一样蓬乱的头发,又在屋里走了一个小圆圈,组员们还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以为我是害怕批评,同志们!”朱光继续说,“批评——这是水和空气!这是个原则问题!但是,俗话说:“一眼看高,一眼看低,谁知道这些人是用哪只眼睛看的呢?有些事情有时可以这样看法,又可以那样看法,你说这怎么办?”   人们要说话,但他挥着手制止了。他已经是很疲乏了,可是怒气还很大。   “他是谁?人民日报的记者!要是他把一些片面的意见送到中央,中央又送到省委,你们想想,省委会怎样问我们?为什么从来没反映过这个情况呀?……”   “同志们!”他最后说,“我们是在全省——不,是在全国的旗帜社里做工作。旗帜,这是好玩的吗?我们要爱让我们的旗帜!爱护我们的荣誉!……”   组员们谁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了,因为,他们的这位组长向来是很不欢喜听别人的意见的,而且脾气很大,特别是现在他正在生气的时候,要是跟他吵起来了可了不得。   这时候,社长耿开山已经站在房门外边听了一会。他本来又是来有事的,听见了屋里的嚷嚷声就不愿意进来了。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痛苦的味儿。    (载1956年5月号《人民文学》)   (编者按:)   (发表“爬在旗竿上的人”的该期“编后记”中说:“本刊上一期的特写〈在桥梁工地上〉发表后,听到了一些好的反映,可见广大读者是很需要这样的特写的。这一期所发表的这篇〈爬在旗杆上的人〉,对于人物灵魂的挖掘上,虽然不及〈在桥梁工地上〉那样深刻,但讽刺也是辛辣的,对正面人物耿开山也是写得好的;而且象朱光这样在旗竿上寄生着的人,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是并不很少的。”)   (来源:《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