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村风云(小说)   <河南、张乡朴> ## (张乡朴:戏剧家,作者署名“方展”) ## 1   从乡人民委员会通往圪塔村的大道上,走着一位矮个子的人。他穿一件厚厚的短大衣,一条灰蓝色的厚棉裤。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加上他那两条未曾结着的帽带子,则更摆动得像货郎用的小鼓似的。   这位相貌不扬的人名叫辛毅,他是去雷圪塔村的。雷圪塔村只有八十几户人家,因为离乡政府远,所以很少有干部去住。建庄以来,村上常常起纠纷,乡干部们谁提起谁头痛。目前村上三个就只有一个队生产,副业搞不起来,群众闹着没吃的,贷款又分不下去,农具都丢失了,女人们在当街骂政府,会也难开……辛毅刚被县委派下来到这乡里工作,乡干们就怂恿乡支书派他去啃啃这块硬骨头。支书同意了,他也没有什么挑捡,扛上行李就来了。   雷圪塔村前,有一群女人在拉犁。说来也怪,此地是灾区,青年妇女们却穿得花花绿绿。大姑娘们打扮得更出色:梳着双辫,头上顶着花绒手巾,脚上穿的钉着气眼的绣花鞋,花棉裤宽而且短,离脚要有半尺高。可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穿戴就不同了,她们穿衣服只是因为需要穿,裤腿很长,还束着裤角,热了,把大棉袄解开,布袋奶在单衣服里面摆动着。青年妇女笑着她们,她们毫不留情的回骂着青年妇女。有的叹着气说:“嗨,咱这一辈子不说啦!再早上二十年,哪怕是十五年哪,咱也到城里去闯闯,见月三十四块钱(乡干部的工资,多是这个数字),吃吃站站,抱着孩子街上转转,该有多美呀!”   “甭说啦!你们看,化三十四块的来啦!”   一个眼快的妇女,看见了前边过来的辛毅同志,一句话把大家都吸引了过来。话题立刻转变了,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开始了评论:   “连个口罩都没带,看样子官不会大!”   “个不大,走路可是怪有劲。是吃蒸馍长大的,还是吃红薯长大的?”   “怕是来咱村的吧?”   “咱村不会来干部,啥时候天掉下来了,啥时候再来人!”   一个妇女插嘴说:“可不能让他来咱村住,就这几个大姑娘,咱村的光棍汉还分不公哩,他再给咱钓走一个可咋办!”   老辛也早发现这群妇女在品评他,有些不自在,可是样子还是装得很平静。心里暗暗骂着:“怎么挑的,男人不下地,偏偏让一群女人在这里耍!咦!还穿恁花哩,这干脆不是下力干活的。”   犁下翻滚着的泥土静止了,扶犁子的老头扶着犁子看着他,几个年青妇女挤眉弄眼的,看见他走近了,都想说几句风凉话让他听听。   “唉!”一个妇女现出泄气的样子说,“许的是楼上楼下,还的是拉犁子拉耙!”   “肚子里没东西,这咋能走到社会主义呀!唉!”   “不要紧,这不是干部来了吗!能不救济救济你。总要叫你走到社会主义哩!”   “还是当干部好啊,不拉犁子也有饭吃!”   女人们有的显得无精打彩的,有的嘻皮笑脸的,你说一句,她添一句,一霎时气氛变了个样子。   老辛笑了,可是心里却暗暗的想着说:“这些女人不知道怎么长的,为什么不把她们给送到戏院子里唱戏去哪!看她们多会装样子让人们看!”   老辛离开了大路,走进地里来。女人们本来是只想说几句风凉话让他听听,等他走后当作笑话乐乐就算了。可是这个陌生的人却到她们跟前来了,她们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来啦同志,吸袋烟吧。”扶犁子的老头按照俗套和他打着招呼。   老辛没心和他讲这些客套,他捉摸着如何把这些女人们的情绪给调动起来。   “唔!怎么着?拉不动了不是?晌午没吃饭吧?”他故意给她们找话头,让她们接。   有问果有答,一个年青媳妇说话了:“可不是吗,肚子里没装东西,咋会拉得动!”   “肚子里没装东西?恐怕装的有吧,我就不信!”他眉开颜笑的,有几分嘲讽的问着她。   这话使一些女人们多心了,但也可能是事实,引起了女人们的哄堂大笑。   “她肚里装的有东西!”   “还是肉呢!”   你一句我一句,立刻热闹了起来。那个年青妇女红着脸,笑着去打说她的妇女。   “好嘛!又给国家添一口人,多一口总比少一口强。”他说着把扛的包袱摔了下来。“你们可真会胡思乱想,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他继续解释着。“唔!来吧!谁晌午没吃饭,请到一边去,让我来拉。”   “同志,还是让她们拉吧,你歇一歇,甭把你那洋袄给弄脏了!”扶犁的老头好心的劝着他。   这老头说的“洋袄”两个字,他听着怪刺耳。他把背包绳子解了下来,一面向犁子上拴,一面说:“也让我挣几分吧,不然吃你们的饭,会肚痛的!”   “你是来我们村住的吗?”妇女们问。   “不来你们村住,会给你们干活。”他说着,拉着犁子和妇女们一起熟练的走开了。   “你来给俺村带多少救济款呢?”   “三千元!”他自己也笑了。   “三千块可是少了一点,至少也得五千块。”   “六千中不中?”   “谁给你开玩笑!”说话的人,显得很正经。   “我看三千也太多,不然,你们村副业贷款怎么分不下去呢!”   “为的不是太少了吗?你拿一万块钱来,你看分下去分不下去。”   扶犁的老头说话了:“一万块钱?真要有一万块钱,三天也打不完的架。”   “还是这位老大爷说得对!”老辛称赞着。   “这不是老大爷,这是我们的队长。”   “噢!队长!“老辛回过头来看了看,不觉对这位老人有些起敬。他想:这村只有一个队在生产,看样子就是他领导的这个队了。“老队长,你贵姓?”   “姓雷,叫雷广田。”老头扶着犁子走着,并不去看他。   犁子在春天的湿地上,缓慢的行进着,老辛和老队长都低着头不再说话,大约是各自忖度着心里的事。可是妇女们却是一会儿也不能消停,几个人挤挤眼睛,放慢了脚步,把绳子松了下来。这他一个人是拉不动的,才回过头来看了看。   “啊!原来是你们想捉我的大头啊!”   妇女们都笑了起来。   犁子继续前进着。可是她们还在捣鬼,把他从干地上慢慢的往虚土上挤。   “唉!”老辛叹着气,心里骂着说:“龙多天旱,媳妇多了晚饭,真是一点也不假。她们天生的就是这样的人,见了男人不捉弄,她们就过不去。……”   他感到沉默着太闷人,又找话问:“我说,老队长,别的队都不干活,你们队为啥干呢?”   “不为别的啥呀!去年老天爷把大雨都下到他们地了,灾的都是他们,俺队地里没灾!”   “这样说,遭灾的是不用干活了!”他继续大声的向后边问。   “都吃苦那还能像话!”   “你们村社委员下地不下地呀?”   “人家由农庄供给,大家养活,和你差不多!”   老辛一听说跟他差不多,不由心里一颤,向两边看了几眼,他发现女人们的嘴都是一撇一撇的。老人的话,女人们的怪样子,是在讽刺他呢?是在刺讽社委员呢?还是在讽刺政府呢?他一时难于确定。……   太阳落山了,他们收了工。老辛的背包放在拖车上,妇女们在前面拉着,他和老队长走在后边。   “你们村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竟然把春耕生产这样重要的任务都给放下来,嗯?”他想以半天来的交情,换取老队长的几句实话。老队长抽着旱烟,看也不看他的脸,板着那毫无表情的脸说:“这事情你先不用问我,到村上住几天再说吧!”   他听着这些话,心里感到很沉重。困倦和刺激使他红晕着面皮,拉着难抬的两腿,默默的走在老队长的一侧。 ## 2   社委委员雷广玉得到了老辛下来的消息,他忙到村头上去迎接。一见面就拉住手:   “唉呀!可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我当是上级把我们给忘了哪!”他说着话,连忙把老辛的行李从拖车上搬了下来,拉着老辛说:“走吧!先到我家歇歇去吧!拉半天犁子,可是够累的呀!”   “你没有下地去吗?”他们并肩走着,老辛问着他。   “唉呀,能下地管许好了。你来看看这一摊子,你就知道了,见天几十口子追着屁股要吃的,我可是真有点架不住了,这些天要是能睡着觉吃下饭了我是丈人。”   老辛扭头看看他的脸,眼角上的确有些红肿。   “可是你这社委员打算怎么办呢?春天都不生产,那到麦秋之后吃什么呢?”   “怎么办?这就得上级给帮助帮助啊!你想想看,全村七八十户,就有三十多户当前断着顿。咱也没能耐,大老粗一条,也想不出个啥妙法子来。唉!……”雷广玉叹着气。   在他们俩人谈话中间,老队长雷广田已经走得没有影子了。村子的大路旁、巷头上、门跟前,向老辛和社委员投来各种目光。人们在议论着,在互相打听着、希望着和怀疑着。也有个别胆大的女人,拿出几句话头来,作着试探。可是雷广玉的回答也很有力:“甭给我叫魂了好不好,就是把我放在锅里炒炒,不也是解决不了多大问题吗!”   老辛被安置在雷广玉家的一间小屋里。这是一间会计室,在这里谈话开会也方便。雷广玉说:“你住在这里吧,村上情况正混乱着,我这里有条枪,和我住在一起,我也放心一些。”老辛想了想,也觉着对头。关于派饭问题,雷广玉根本没提,当然是在他家吃。   晚饭是给客人烙的饼。老辛一看主人端出来的吃食,不觉有些吃惊,连忙声明灾区生活都很苦,再这样招待以后坚决不在他家吃饭了。雷广玉却说这是欢迎的意思,不忍心叫他也吃红薯叶。   老辛跑了半天的路,又拉了半下午的犁,肚子里着实是饿了,听雷广玉一说,也不再推让,蹲在锅台跟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在他吃饭当中,除雷广田老头之外,其余两队队长也都和他见了面,表现得都很亲热,都说改天一定要请他到家去吃几天饭。快吃完饭的时候,会计来了,说人已经集合齐了,等他们去开会。雷广玉和两个队长都觉到有些惊奇。可是会计说得好:“要不是大家听说老辛来了,说啥也召集不起来。”   “今天晚上开会解决什么问题?”老辛还没作准备,不摸情况。   雷广玉告诉他还是研究贷款数字和名单,上次宣布的大家不同意,这次根据大家意见,又重分了一下。还得讨论一下添购些农具。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唉!群众工作就是难哪!看起来当个干部,一年包给一千多分,要真有当个社员清闲,我是妻孙!农具你不叫谁使谁不愿意,可是使了都不送。这是咱几个在一块说的,谁要愿意干这差事,倒贴二十元,我要不让给他我是王八旦!”   “你说这弄啥,”会计接上去说,“谁要愿意接,我还往外让哩。为大家办事,不都是一个样吗?就拿辛同志来说吧,咱发愁,他管许比咱愁得还很哩!辛同志,我说这你信不信?”   老辛一面从锅洞里取了火,抽着烟,一面暗暗的想着说:“你们这些人可是真精,是表扬我呢?还是表扬你们呢?”他蓦的站了起来说:“唔!走吧,会你们开,我不了解情况,我去听一听。”他说着,领头走了。   在群众会上,社委员雷广玉作了开场白,先介绍了老辛,又说明了开会内容,就拍着手欢迎老辛给大家讲话。   老辛在大家的掌声中,不好推辞,作了自我介绍之后,就开始讲话。   “……我们这里是灾区,不过有重灾,有轻灾,有灾倒的,也有没灾倒的。……”   会场里鸦雀无声,听他往下说,看看他说是谁灾倒了,谁没灾倒。   “不管是灾倒的,还是没灾倒的,总而言之,生活都比较困难。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虽然苦,比起红军过草地爬雪山又怎样呢?我敢肯定的说,没有他们苦。……”   他一说到这里,有人听不热了。   “辛同志,你爬过雪山走过草地没有?”   “我没有!”   “那你就甭说啦,反正是大家都没见过。”蹲在屋角里的一个人,给了老辛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没见过也得说,反正事情是真的,咱不能忘记那些为了我们牺牲生命的烈士们。”   “烈士们是牺牲了,可是不烈的,恐怕现下连个杂面馍也不吃了!……”   “那你也甭说这样的话。”老辛反驳着说,“不吃杂面馍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只要有那样的能耐,还请你到省里、到北京去坐飞机坐汽车哩。只要生产搞得好,大家心齐,再过三五年,管许你也不吃杂面馍。”   “不中啊!不中啊!”那人摇着头,叹着气说,“别的村也许中,俺们村要想叫搞好生产那是不中啊!你没听外面人反映说,俺村的人心不正啊!”   “甭胡扯了,好好听辛同志给大家讲!”雷广玉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制止那些乱说话的人们。   会场上一时静了下来,老辛又继续往下讲。不过,他不再说那些题外之话了,他把话题很快的转到正事上来。关于贷款的意义、贷款的办法、贷款的用途以及春耕生产和要求大家交出小件农具等问题,他又演说了半个钟头。会场倒也安静,虽有个别打瞌睡的,但也被村干部们给叫醒了。等到雷广玉让会计给大家宣布贷款分配数字和名单的时候,人们的精神又都振作了起来。个别虽然用手托着头,但是却一点也没有睡意,只是为了听着更静心一点。这一点,村干部们也有经验,所以也就不再喊叫了。   某某人一元,某某人八角……全村八十来户,一户也没漏下,按照人口比例,利益均分了。会计最后说,还余下三十多元,这钱村上准备买几件农具,不然春耕生产就成了问题。   名单刚宣布完,一个老头气愤的站了起来说:   “我这一家两口人,你们给我五角,这是叫我买纸烧,还是叫我买老盆摔?这是叫搞副业,还是要活人哩!我不要啦,你们愿意给谁给谁。”他说着就要走开,人们还有事要讨论,他也不听,只是骂着说:“讨论,你们讨论吧!反正我也没偷谁,我也没抢谁,你们愿意搜,就去搜,搜出来哪怕是送法院去哩!……”他吵着嚷着就走了。   “我那困难大,给我弄一块钱,干脆是不中!”又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   “以你说咋办哩?”雷广玉问着他。   “咋办?刀把子还不是在你们干部手里掌着,你看咋办就咋办。”   “娘那个脚,见天晚上点灯熬眼睛,就光为了这些个龟孙事。不听了!”一个女人抱着睡熟的孩子,站起来走了。   接着又有几个走的。会场上一霎时不像个会场的样子了,乱嚷嚷的人声,走的人狠狠的关门开门的声音,嘈杂之音,混作一片。老辛蹲在一个磨盘上,暗暗的发笑,他想看看这几个干部咋处理。后来他看不行了,这才出来说话,他堵着门问大家:   “我问你们,这笔贷款是让搞什么用的?”   “这在乡里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让搞副业作基金用的。”雷广玉低声的给他解释着。   “那么为啥要平分到各家各户去?”   场子里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一时沉静了下来。   “不行!”老辛的声音提高了,话头也硬了。“不能这么办,副业得集体搞,这样会把它当作死钱给吃掉的。我现在宣布,今天晚上说的一律不算,回头再研究,组织起来搞副业。”他发了一顿脾气,接着又给大家作了一番解释,说明了副业贷款集中使用的意义,又介绍了一些外村的经验。最后说到农具这件事情上来。他动员大家把农具交出来,如不然就得社里买,如果是用副业贷款买,那钱还是得大家归还,要是社里买,大家出钱,麦后大堆粮食上扣也可以。   他刚说到这里,会场上又乱起来。   “扣我们粮食,我们不干!不能光刮我们的油。”   “那么你们说可该怎么办哩?生产就这样停着吗?”   “怎么办?可有办法:搜!”   “同意,搜!搜!”许多人应和着。   “搜吗?”老辛问着人们说,“你们见哪一条政策上说准许搜查呀?”   下午扶犁子的老队长,从背影处抽着烟站了起来,好像在这里他不是干部似的,松气的说:“你们说吧,反正俺队也没有丢东西,明天活还是一大片,我是少陪了!”他说着,不慌不忙的走了。出门以后,还抬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唉!天上可是发浑了,看样子要有大风啊!”   老队长雷广田走后,他们队的人也就一个个不声不响的走了。听不下去的人们也混在里面,跟着走。老辛看会议再开也没意思了也就未加制止。会议不宣而散了。   老辛回到他的住室里,几个村干部除下雷广田之外,都跟了来。老辛刚把灯点上,雷广玉就说话了:   “辛同志啊!我们这都是大老粗,办事没经验,今儿黑了这个名单宣布得可是有些冒失了啊!”   “就是啊!”会计补充说,办事不依靠领导,就是要出偏差,以后可得接受教训。”   “咦!我想先给他们解释哩,他们可倒是走到头里来了。”老辛暗暗的想着,觉得满有意味。他说:“你们是大老粗,我也不比你们细多少,反正都不是吃蒸馍长大的。我想问问,雷广田这个人怎么样?”   老辛这么一问,屋里沉默了。人们都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我怎么看他好像有些不负责任,晚上开会好像没他的事似的,他是否有些油条?”   他这么一问,这才把话题打开了。   “咦!你可是不能把他看成是老油条!说起来他是我个远门子哥哩,背地里说他的不是有罪,可是他的所作所为,你叫他们说说,那真是连一点大局也不顾。”   雷广玉给开个头之后,其他几个干部这才接了上来。一个队长向另一个队长说:   “去年区上王助理员说他是啥子啊?”   “独立王国。”   “对对对,就是独立王国,就是这。”   “唉!人哪!”雷广玉长吁口气,感慨的说,“唉!没法子说,他总觉得别人要占他们队的便宜似的,今年调整队的时候,我们在农庄里研究过,想叫会计到他那队去,给他增强一下领导,就这他硬是鼓动着社员不让去。唉!没法说呀!今儿个你来这一天,你也感到不对劲了,你再住几天,看看他啥事顾大局,讲集体,不然去年王助理员会说他是独立王国?”   “批评他独立王国,他接受没有?”   “接受?会上王助理员没说到底,他就一蹦一蹦的走了。后来王助理员找他好训了他一顿。”   “训他他说什么没有?”老辛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问着雷广玉。   “他说啥,他蹲到地下一股气不吭。”   “那么以后呢?”   “以后可好,王助理员到他那队,连个会也开不起来。叫他们管管饭,他那队都没人管。你看看他这算是独立王国不算?”   “他倒是真有个硬劲!”   老辛这一句话说的,把这件事情给收了场,几个干部,都不再向下说了。   屋里人们都在默默的抽着烟,烟雾在空气中打着回旋。外面起风了,风刮着树木的枯枝子,发出尖厉的嚎叫声。门在晃动着,窗子上的纸发出嗤嗤的颤抖声。天已经半夜过后了,可是几个干部陪着老辛,一直坐着。老辛实在是坐不下去了,就开始催他们。催了两次,会计和两个队长出去了,可是社委员还在那里蹲着。老辛收拾了一下被褥,开门到外面去解手,谁知道一开门,两个队长在院子里站着,会计好像是在窗子下面呆着。   “唔!您们几位还没回去吗?”老辛惊奇的问。   “这……这就打算回去。”会计吞吞吐吐的回答着说,“我们几个想合计合计,看谁家能调出一床被子来,起…起风了,恐怕你有些冷,看你带的行李也不厚。”虽然说得吞吞吐吐,但是倒也算得随机应变。   “嗯!不用了,你们请吧,我这里死不了人。”   社委员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对话,他也不好在屋子里坐了,连忙走了出来,这其他几个人才各自出门去了。   老辛回到屋子里,把门插上,和衣斜倚在被子上,又抽起了一支烟,只觉头脑晕晕沉沉的,眼前是一片迷人的景象。他狠力的吞食着苦味的烟卷,使麻木了的头脑受到一些新的刺激,重新活跃起来。……他娘的,真是怪人怪事,“独立王国”里的人们,倒是生产挺积极,这些“集体主义”者,可是真集体,——集体不干活,自由丢东西。这是怎么搞的?雷广田一队却能坚持生产,这一点就很不简单,这老家伙他那五脏六腑里头有啥病,就是送到莫斯科医院,也不一定能看透。还有会计和那两位队长对人满热乎,可是为啥他们走后,又在院子里咕咕哝哝呢?社委员是个党员,能力看样子是差一些,村里事情对他的压力看起来很大,眼圈红红的;脸好像经过几次霜打了一样,灰秋秋的,好像个干柿饼子。他继续寻思着,村里这么多问题,是在社委员身上呢?还是在别人身上呢?是群众真的落后呢?还是有坏人在捣乱呢?… ## 3   第二天早晨,老辛一起床,人们就把他给包围了,以缺吃缺烧为名,要求把贷款分给他们。老辛一直和他们纠缠着,说要贷款由村干部掌握,把副业组织起来。可是连续不断的来人,一听说是要他们这样作,就和他吵架,纠缠了整个早晨。人们走的时候,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鸟,这根本就不是来解决问题的。”   雷广玉一早上没和老辛照面,直到人们都走净了,他才从屋里出来。雷广玉来了之后,会计也来了,两个队长更不例外,四个人在屋子里陪着老辛。吃早饭时候,他们端着碗,仍然到这里来,一时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吃过早饭以后,老辛想:不能这样子光给他们几个人在一块混,得到群众家里看看去。“官向官,民向民,关二爷向的是蒲州人。”谁知道他们的心在那里长着呢?想到这里,就以解手为名摆脱了他们。   老辛走出雷广玉家大门,急急的走了一阵子,拐了几个弯,就遇上了头天晚上开会时候首先退席的老汉在他家门口蹲着。老人的身躯像叠了三折一样,一手扶着头,一手担在膝头上,显得那样的忧郁和无力。他直走到老人的跟前,老人斜睨着带血丝的眼望着他,并不向他哼一声。   “这老怪物,我跟你有仇是怎么的?”他心里暗暗的这样想。“吃过饭了吧?老大爷,我到你家来坐坐。”他一面和颜悦色的和老汉打照呼,一面就走进屋里去。   老人望着他的脚步,慢悠悠的也回屋来。   老辛到屋子里四下一看,三间屋子空落落的,好像一座四顾无人的庙宇。围坐在床上的老婆婆,看样子还在打着盹,好像一块老树根,一动也不动。他不由得心里觉得酸溜溜的,为什么会把老人们搞到这等情景?一时想不出话来给老人们说了。老人给他递了一个小凳过来,然后自己蹲到门后头。为怕风寒,又把门半闭了起来。 ## 他们无语的坐着,老人不去看它,等待着他说些什么。老辛也觉得很尴尬,终于还是他先开口:   “老大爷,你们的生活怎么样?”   老人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过了几分钟,才微微的抽动了一下身子,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   “就这样,你看吧!”   老辛忽然觉得刚才的话问得太愚蠢。一阵沉默之后,他又问了一句:   “家里就你们二老吗?”   又是良久不语。他也看不清老人的脸色,只是在沉默中他觉得有些惧怕,担心着这句话会引起老人的无限痛苦,觉得这句话问得比第一句还要不好。   “孩子让蒋介石给抓去,死在外头啦!……唉,同志啊!我老啦,不中用啦,给毛主席提个意见,把我这号人都解决了算啦!”   “老大爷,你这话我怎么恁不明白哩?”   “没啥不明白呀!自己不中用,养活不了自己啦!毛主席又看不见我们,我们活着还有啥用呢?一年干二百八十个劳动日,到头来连个不常下地的女人都不如,活着还有啥意思哪!”   “你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一年干二百八十个劳动日,还不如一个不常下地的女人,她要常下地能干多少哪?她们一年过的是十四个月吗?”   “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子啊!”老人长出着气,从地上捡起一支细草来,无聊的拨弄着。“咱也没那能耐,不会抢,也不会偷,屋子里东西也快卖完了,再弄不上来,就只有死!……”他说到这里,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噢!原来你们村都是靠抢着偷着生活啊!他带些激怒的心情问着他,“是谁领着这样作的?大爷,你告诉我,我给你们撑腰!”   “天哪!你都说了些什么呀!”老婆婆在床上说话了,“同志,他老糊涂了,活过月了,你可不能听他那野鸡叫啊!”她连连的解释着,显得异常恐慌。   雷广玉推门走了进来。“唔!你在这里呀!”   “他娘的,你怎么找得这样巧呢!”老辛暗暗的咒骂着他。“你也坐下吧,咱们和老大爷一块谈谈种棉花的事吧!”   老人蹲在那里没说话,老太太却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接上去也说起种棉花的事来。   ……   他们的无聊的谈话,突然被外面的一声呼喊给中断了。一个队长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前来,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的说:“辛……辛同志,你赶……赶紧去看看去,出……出事了,女人们把东边场上那一堆豆柴给抢了!”   得到消息,老辛头前走,干部们在后边尾随着。   场里的一垛豆柴,果然已经给抢光了,路上撒得哪里都是的。等老辛他们赶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两个无用的老婆婆在收拾着一些散碎的底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老辛斥责着那两位老太婆。“领头抢柴的人都回家了吗?”他继续问着。   两位老太婆不理睬他,只是拙笨的在风中抢拾那些散飞的豆柴。这时候,看好坚持生产那一队的人拉着车从他们跟前走,老队长雷广田并没给他打照呼,多嘴的女孩子们嘲弄的给老辛开着玩笑说:   “辛同志,甭在这里给老太太吵了,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哪!你到保管室去看看去,那里才热闹哪!这里已经是煞戏啦!”   老辛率领着干部们飞快的朝着保管室去了。他们还没有跑到,就听见一片吵嚷声,真像是秋天的蜂要分了一样:   “把门摘下来!”   “砸窗户!”   “终究是弄不到一块去,分了去他娘的脚。”   保管室门前有妇女,也有男人,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看热闹,女人们吵吵得最厉害。老辛大跨了几步,闯过人群,跑到保管室的门台上去。因为他突然来,一时间人们鸦雀无声了,人们从门台上退了下来。老辛用背扛着那已经被撞斜了的门板,两只胳膊伸开,抓着门框,眉头深锁着,俯视着台下的人们。由于紧张和激愤,他额前的青筋胀得太高,血液在脸上充溢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的?”他声音低沉的责问着台下的人们。   一时间台下沉默,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你们说,你们为什么要抢东西?”   有人开始回话了,话回答得很硬气:“有人偷,就兴有人抢!”   “谁偷了?你们说出名字来!”他继续追问。   “你查不出来,你就算是白吃粮食,俺村不要你,谁叫你来的?”   “政府派我来的!……”   老辛的话并没有说到底,下边乱了起来。   “你滚吧,我们不要你这个混蛋伙!”   “我们有婆子,有男人,我们自己会种地,用不着你来管我们!”   “你们要造反!”老辛正在和人们争吵的时候,雷广玉在人群后面喊叫了一声。   人们立刻又安静了下来,多数人都回过了头,愤怒的目光转移了方向。   “你们说,谁是你们的头子,谁领着你们来反革命的?”雷广玉继续恶狠狠的追问着他们。   “忽!”一块大土圪塔从雷广玉耳边飞了过去。   “住手!”老辛看动武了,又大喊了一声。   许多人又转了过来。   “不准动手,打伤人你们要负责任的!”老辛继续斥责着他们,“你们赶快回去,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们解决,不准动手打人。”   台下激怒了。   “把这个混蛋家伙给扯下来!”   “我们不上这个小孬种的当了,他跟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   “扯下来,把种籽分了,咱自己种!”   人们后边拥着前边的,一下子拥到台上来。他一只手紧抓着门上的铁环子,一只手抵抗着。他的头发被扯乱了,衣服被扯破了,额上被抓得流着血,大衣从胸前的口袋开始,一直被扯破到最下边,白的棉花大片的露在外面。   “给我们种籽!我们自己种地!”   “办不到!我不能给你们资本主义!”老辛仍然在挣扎着。   女人们吵着,嚷着,像疯子似的不停的扯着他,开始用拳头打他的头,打他的身体。有些人去拉他的腿,想把他拉下去,可是没有用,下边腿被拉起来了,可是上边的手还在抓着门环子。   男人们在两边捣着坚硬的木格窗子。   “嘭!”忽然大路上响了一声枪,接着又一声。   “啊!”女人们惊叫着,放下了老辛,都转回了头去。   雷广玉带着三个民兵,带着四支步枪闯了过来,把人们给围住了。老辛被抛在人群的后边,他头脑混混沌沌的,倚着门框蹲在地上。   雷广玉扳着枪机,对着人们嚎叫着:“你们这些反革命,谁指示你们来抢东西的?谁指示你们打干部来造反的?”   忽的一下子,一块半头砖从雷广玉的头上飞了过去,接着又是一块,正击在他的前腿上。他向后倒退了几步,眼中直冒火星,他恶狠狠的又打了一枪,子弹打在保管室门头的砖墙上,碎砖四下飞溅。   这一枪才把女人们给打惊了,胆小的开始奔跑。说也巧得很,雷圪塔村的枪声,惊动了邻村的民兵,带枪的人们,从四下里骑着马,骑着骡子,骑着自行车和老叫驴,向着雷圪塔村奔来。胆小的女人们跑了,胆大的一看势头,也不敢再恋,也跑了。人跑加着鸡飞狗叫,村子乱作一片,民兵们在保管室外的场子上追赶着跑散了的人群。   老辛也被那一枪给惊醒了,他吃力的扶着墙站了起来,大声的呼喊道:   “停止!不准开枪!不准追!”   雷广玉领着一些民兵仍在追。另外几个民兵停止了,围到老辛跟前来,问他的情况,老辛骂着说:   “我问你们,是哪个混蛋开的枪?你们打伤人没有?”他手扶着墙,周身都在痉孪着。   “你放心吧,辛同志,我们只是开枪吓吓他们,哪能真的往身上打。只要把他们吓跑,你不再挨打就算了!”   听说没伤着人,他就放心了。   他擦了擦额前的血,把扯破了的衣服整了整,民兵抛在一边的帽子给他取了过去,他本来很生气,可是他看看自己的样子,想想那些女人们的样子和那些骑着牲口赶来“平乱”的民兵们,他又禁不住的有些想笑。   “都辛苦你们了!你们这四路诸侯的救兵,来得正是时候,再晚来一会这些个妖怪们就会把我给吃掉的,种籽也保不住,谢谢你们了!嗯!女人们可是真厉害,我这一辈子算是再也不敢粘她们的边了。不过,这一架打得也好,把我打明白了。唔!你们都回去吧,不然人们都又要来看笑话的!”   他把民兵们吩咐走了之后,蓦然想起村上的几个干部来。他从保管室走到一个拐角跟前,突然看见一位队长在厕所里露出一个脑袋来,好像是在那里正忙着什么。   他怒上来,一面一拐一拐的走着,一面骂着:“这些个混蛋家伙,我老辛算是瞎了眼睛,可算是知道你们姓啥叫啥了,你们给闯下这么可怕的乱子,让老子替你们挨揍,你们却跑到厕所里躲清闲!……”   老辛一直向着厕所走去。原来那位队长正在从粪池子里向外拉着那位会计。会计好像得了软骨病似的,上半个身子被托到粪池子上面来,下半个身子还在池子里浸着。那位队长托着他的胳膊说:“辛同志,赶快来帮个忙吧,他怎么这样重呢!”   老辛一阵火上来,又恼怒,又厌恶。“呸!”他吐了一口唾沫,翻身就走了出去。“咋找着这些个家伙当干部,为什么不淹死在粪池子里呢!” ## 4   老辛回到雷广玉家,立刻把行李搬到饲养室旁边那间成草的小屋里去。   他刚刚安置了下来,雷广玉又找来了:“你怎么搬到这里来?我找你几圈子没找见你,你看是你还是我去?”   “干什么?”老辛急躁的斜视着他。   “把逮住的几个头子给送到乡里去。”   “头子?他们是地主还是反革命分子?都是些什么成份的人?”   “还不都是新冒出来的反革命!”   “他们在哪里押着哪?”   “在你住那个会计室。”   “好!”老辛夺门出去了,一面走一面说:“你知道他们为啥闹吗?嗯?”   老辛刚走出饲养室的大门,就被一个妇女一把抓住了,嚷着说:“把俺男人给放出来,俺要自己种地,犯啥法?”老辛在气头上,无心给她多纠缠,身子一摔,把她给抛在一边,放开步子往前走了。雷广玉远远的追着他。那女人也在后边追着他。他快走到雷广玉家门口的时候,一位白发的老奶奶,迎着他跪了下去。   “同志,看在俺那个吃奶的孩子份上,把俺媳妇放了吧!以后再不叫她说咱政府的不是了啊!”   老辛一看见这种情景,眼窝里直发黑,紧走两步把老奶奶扶了起来。老奶奶还想向他说些什么,他也没心听,大跨了几步,就到了会计室的门口。他朝着门上踏了一脚,可是没踏开,原来上面在扣着。门口两个持枪的民兵,一看是他来了,忙去给他开门。他这才发现还有两个民兵,那种关押犯人的监狱的样子,立刻在他脑子里活现了,心里一恼,就嚷叫着:   “谁叫你们来的,你们嫌事没闹够,嫌闹得小是怎的?赶快给我走开!”   两个小伙给弄糊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走开了。可是,一个民兵却把枪放在门口。   “把枪也拿走!”   “这是社委员的枪!”那位民兵回答。   “那好,你先再拿一会儿。”他说着,推门到屋里去了。   屋子里男男女女有六七个人,女人们的头发都散乱着,看样子,在逮她们时候是很费了一些力气的。老辛进来了之后,有人低着头不理他,有人斜眼看了他一下子,但也不说话。   “唔,都委屈你们了,都回去吧!以后有意见只管给我提,骂合作化我可是不同意。”   人们慢悠悠的走着,个别的小声咕噜着说:“奶奶,八百年也不再提意见!”   人们走完了,老辛把那个民兵带的枪拿了过来,正准备往外面走,雷广玉从屋子里出来拦住了他。   “辛同志,你办事情不能这样专权,你给村上哪个干部商量了?出了问题谁负责?”雷广玉那副干巴的脸上通红,额头上跳着青筋。   “你不同意吗?那你就告我去好了!”他说着,扭头走了。   “枪!”   “我拿去使使!”   老辛扛着步枪,在村子里走着,人们三三两两的在议论些什么,他也听不见,他思索着眼前问题如何解决。村子里谁是可靠的人呢?他突然想起那个“独立王国”的雷广田来,他感到这个“独立王国”很神秘,别人闹翻了天,他们能安安生生的干活。对,必须去拜访拜访这位“独立王国”的头子。   他在街上走着,听见嘁嘁喳喳的议论:“搬出来了吧?”“人也都放了?”“都放了。”“听说还给关起来的人赔了不是哪!”他听见只当没所见,一直的朝雷广田家走去。   他来到雷广田的家里。可是他一进大门,雷广田却迎了出来。   “辛同志,你先来屋坐,我还得去开个会把活给分派分派去哩!”他说着就走。   “你停一停好不好?”   “不,这不能停,弄不好,俺队也会出事哩!”   “好!你不用怕,我这就走好了!”他说着回头就走了。   老队长倒反而停住了步,站在那里望着他那摇摇摆摆的背影出神。   他一路走回来,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痛苦在嚼着他的心肝。他回来在那个幽暗的小屋子里,来回的走着,思索着一天多来所发生的事情,人们所作的事,所说的话。他开始在否定那个所谓的“独立王国”。雷广田对他的拒绝,他反而觉得是应该了。门突然被推开了。原来是雷广田派他的孩子,在书包里给他带来了几张饼子,把饼子放在那里就要走。他拉着孩子,告诉他说:   “你回去告诉你爹,今儿个半夜叫他在家等着我,门不要关。”   孩子点了点头走了。   下半天他到外村跑了一趟,把情况和农庄主席研究了一下。天晚的时候,他带了几个可靠的民兵,回到村子上来。趁人们不防备,他让宣传员用广播筒宣布了一下,说是从吃过晚饭起,任何人在村上不准走动,除去安排好的几个民兵之外,谁也不能例外。宣布过之后,一些分配了任务的民兵都到预定的地点去放了岗哨。就这样村子被临时戒严了。看来是戒严,实际上只是重点的几个地方。   约在十点钟光景,村子里被一团漆黑的夜幕给蒙蔽着,老辛把雷广田给他送来的饼子吃了一些,这就往雷广田家里走去。雷广田还没有睡,在等他。他们对坐了下来。老队长抽着烟,他也抽着烟。   “你找我有啥事,俺队有人打你了吗?”   “你在装糊涂吗?”老辛问着他,“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儿个晚上在村上弄这一手吗?为什么我要从雷广玉家搬出来吗?”   “你的事情,我怎会明白!”   “你真是装糊涂!”老辛反驳着他。“你是个老贫农,你踏踏实实的领着队里人生产,过去你受了很多打击,但是你没灰心,这我都看到了,你是个好样的。我不要求你给我说更多的情况,只要求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老队长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的听。   “你说说看,这‘准他们偷,就得准我们抢’是怎么解释的?这‘再走这条路走两年,人就要饿死完了’又是怎么解释的?嗯!请你告诉我吧。”   老队长又是良久不语。   “你说吧,我等着你。”   老队长没作回答,站起来回里屋去了。老辛惊奇的望着他,等待着他。他拿了一块破铁,放在桌子上说:“你看看这东西。”   老辛一看,原来是一块破犁面子。   “啥时候来清官了我才告诉他哩!”老汉说着就要把它收回去。   他忙夺着他的手,仰望着他的脸,乞求的说:“你告诉我,我不就清了吗?”   他的手被老辛夺着不放,他思索了好久,终于把那块破铁又放了下来,说:“能不能给群众办事,这可全在你了!”   老辛向他点着头。   于是老汉告诉他,年前在供销社收买的废铁堆里发现了这块东西,这是他入社时交上的物件,他自己有记号。社干告诉他这是雷圪塔村一队队长卖的。丢农具问题,不是很清楚了嘛?接着他又问老辛:   “俺本家兄弟给你做的吃食不坏吧?”   “是不坏,看样子不是缺粮户!”   “大概今年不种庄稼也饿不着他。”   “都在哪里放着?”   “你去问问黑他妈去!”   “黑他妈是谁?”   “就是上半天你去的那一家。”   “我到他家去,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一举一动,村上人都在看着哩。”   “好!我再问你:你说说这‘一年干二百八十个劳动日,还不如一个不常下地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你叫我们村会计给你解释去,工分可是他掌握住的,你问问他,他女人一年下地几回?”   “好!谢谢你,老头,社委员给你了!”   “我没那样的能耐!”   “我给群众举荐你!”   “我是为了当官吗?”   “好人不当官,谁当官?你准备吧!”他两手用力的握了握那张结实的手,大步的走了。   根据雷广田提供的线索,老辛在村子上奔跑了一夜。天将明的时候,他草草的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一个民兵,要他马上送给农庄主席和监察主任。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这才倚在草堆上,稍稍的安定安定精神。他长出了一口气,说:“还是女人们的拳头厉害呀!改天我得买些糖谢谢他们!……”   天亮之后,农庄主席和监察主任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他们听了老辛的介绍情况和工作意见之后,两人也都是年青人,火气大,都同意他的意见,并且鼓掌称赞。   早饭后,农庄主席和监察主任去召集群众,辛毅在屋子里把头上包的纱布整理了一下。当他出大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乡秘书领着四位推洋车的人来找他。这四位穿戴整齐的人,有两位穿着绿衣服,挂着短枪,那两位穿蓝衣服的,看样子腰里也揣着什么结实的东西。老辛有经验,看得出是从上边来的,来意也能猜个七八成。他和乡秘书一交谈,才知是社委员汇报到乡里才请来的办案的。一听说又是雷广玉的事,老辛更觉恼火,打已经替他们挨了,还来惹事。三言两语他和乡秘书说不到一起,站起就走。   “你不要慌,”乡秘书忙拦他说,“你回来咱先谈谈,村里干部对你可是有意见,你下来工作,什么情况都不摸,不依靠下面干部还能行!”   “见你的鬼去吧!”老辛摔开他一溜烟走了。   群众会召集起来了,人虽然到得不很齐,但是老辛想:不齐不要紧,晚一会儿就会齐的,管叫他们跑着来。会上老辛讲了话,不过话讲得很简单,只有这样的几句:   “咱们村上丢的东西很多,弄的没法生产,今天要搜查,先从干部家里开始,搜出什么是什么!”   老辛讲完之后,到会的人差不多一致同意了,特别是夜里和老辛谈过话的那些人,心里更明白这个意思,他们带着头鼓掌。看样子几个干部想反驳,也让老辛给顶回去了。他说:“今天这事情不能讨论,同意也要搜,不同意也要搜,这是个紧急措施,犯错误了有我负责,坐班房了,我一个人坐,干部们都不用怕。”   搜查开始了,老辛领着头,村上的人们成群结队的拥向雷广玉家去。雷广玉家女人挡着门子骂他们,不准他们进去,不过这也没用,几只手一伸,可就把她拉了出来。   说是搜查,不如说是起仓。老辛进屋里,一直到雷广玉睡的床跟前去,把他的被子褥子摔在一边,碎草和箔一起卷了起来。凹向地下的地坑里露出来了布袋和大缸。   “雷广玉,这是什么东西?”老辛装作不知的样子问着他。   “这……这是我的错误,余粮……没卖完!我……”他说得吞吞吐吐的。   “你去年收入多少粮食?”他追问着。   “三口人,收入一千四……不,一千……一千六……”他说不成了。   “难道说你一年没有吃饭吗?嗯?”   “甭说了,甭说了,往外扛吧!”农庄主席吩咐着大家。   “不!”老辛又说话了,“让队长们扛,让会计扛!”   两个队长裤子抖得像吹风的一样,拉着口袋拉不起来。会计在门外没敢进来。   “你们扛不动吗?好了,不扛了,先放在这里找民兵看着。有这么多粮食,我就不信不能救灾。”   老辛领着头,从雷广玉家里走出来。可是他一出大门,正好遇上乡秘书领着那四位同志到雷广玉家来。至于他们是来找雷广玉了解情况,是来看热闹,或者是来办案的,老辛却不去管,反正是无事不来,总要占一条的。因此,老辛领着人们,一直走了。   人们又来到一个队长家里。进院之后,老辛对着哪位魂不附体的队长说:   “你还等搜吗?把红薯井里的农具拿出来吧!”   那队长连声的答应着,下到红薯井里取出了两张犁子和一堆耙齿。   “还有粮食呢?甭等搜了!”   “行……行!我……我就去弄!”   这两家结束之后,几乎全村的人都惊动来了。大门以内,大门以外,小孩子们在人群中乱拱着,人围得可说是水泄不通。人们品评着,议论着,女人们挤眼弄眉的,嗤嗤的笑着。   “现在不搜了!”老辛宣布说,“到外面去开群众会,叫他们自己坦白!”   人们蜂拥的在胡同里走着,老辛被围在当中。他头上的帽子被包着伤痕的白布填得向后仰着,两个未结着的帽带子,摇摆得更是花样翻新,短大衣上飘着一大块被扯破了的布片,口袋里装着一大块沉重的东西,把衣服坠得向一边倾斜着,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他一路走来,男人们看着他笑,女人们向他丢着眼色,民兵给他开着道,孩子们跑到前面,又跑到后面。一霎时这位曾被女人骂着要他滚蛋的人变成香花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   老年人感慨的说:“嗨!你要早来一年啥事也没有了!”   也有人争着挤到他跟前说:“看吧!辛同志,你要能在我们村住上三年,我们村真要楼上楼下了。”   人们的种种议论和品评,老辛听见只当没听见,一直的向前走着。   在一个场子里,人们集齐了,不过都不愿意坐下,仍然把老辛围在中间。因为他个子低,这只好把他安排站在石磙上。他说:   “乡亲们,我先向你们作检讨,过去我们领导上犯了官僚主义错误!”   “辛同志,官僚主义是我的!”庄主席在他后边插了一句。   “贪污、偷东西并不只是他们两人,其他不搜了,现在要求他们自己出来坦白,坦白可以从轻处理!”   “对,叫他们自己坦白!”群众纷纷应和着。   会场里一阵沉默之后,老辛又说话了:   “要是不出来,我可是要拿证据的啊!啊!快说吧!”他喊着,把手插到口袋里去,可是就是不往外拿那块废铁。   另一个队长和会计看势不对头,都走出来作了一五一十的坦白。这件事情算是大体上结束了。   老辛站在石磙上,最后讲话总结:   “……贪污分子我们找出来了,我们的事情也应当算是闹够了,再不下地去,秋天就会吃不成,到那时候,再闹政府可是不管的!关于我挨打的事,今天也得说说:我们反对使用武力,你们打人我可是不答应。不过你们也不要怕,我不打算到法院告你们,以后你们有事相信政府就行了,以后我见了你们还叫嫂子,只是有一条,你们得把衣服给我补补,补得不好我可是不答应的。………”   开始女人们有的低着头,有的躲在人后头,羞得谁也不好意思看他一眼。后来听说叫她们给他缝缝衣服,这才嗤嗤的乱笑了起来。女人们的笑声由低到高,最后传染得全场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女人们纷纷报名,要求给他缝补被她们给扯破了的衣服。……   大路上有五辆洋车出村走了。群众没有注意,辛毅却看得很清楚。……    1957年4月于郑州(《奔流》1957年6月号)    来源:《苏金伞右派集团言论与作品》(河南省文学美术工作者联合会,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