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光旦先生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中央民族学院、潘光旦、文汇报、杨重野> ## 从一个笑话谈起   一开头,潘光旦先生就说:“让我先给你讲个笑话。”   潘先生点起他的烟头说,这个笑话是罗隆基的杰作。有一次在民盟的小组座谈会上,罗隆基端起了盖碗茶的茶碗说:对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所抱的态度,目前在党内、党外都有下面这样两种人:一种人是死按住碗盖,不肯揭开,怕的是一揭开,牛鬼蛇神都钻出来了。   (他们满口马列主义,实际上是教条主义。另外一种人是把碗盖揭开了,或者是揭开了一条缝,可是他就不往外跳。罗隆基指着潘先生说,你就是最后一种类型。潘先生点点头说,你说得对。罗隆基又说,我也是属于这一类的。可见这一类人很多。有人尽量在表面上看来热闹,内心里还是嘀嘀咕咕的,他们的热闹只是表态,并不等于真正的“放”和“鸣”。)   为什么还没有真正的“放”和“鸣”呢?潘先生认为这个问题很复杂。 ## 春风化雨及早降临   他很同意费孝通最近在文章中提出的看法,目前还是早春的天气,花还不到盛开的时候。他认为有那么一批“左”的人,也就是教条主义者,他们对党的政策是“锦上添花”,党有十分,他们说十二分,宁左勿右;也有一批人是“火上添油”,专门找别人的错,一有机会,就给你戴上一顶帽子。   潘先生说:“这样人不要多,只要有那么几个,花就开不出来。何况,目前有几百个‘太守’不赞同这个政策呢?”   他非常赞成毛主席在某一个场合里提出的一年准备,两年整风的论法。他说:“我们不能像武则天那样,下一道敕令就会在一夜之间使百花盛开。我们需要制造天气,让春风化雨及早降临大地。”   他认为知识分子也应该配合党的政策,好好利用这三年时间,浇水、施肥、剪枝,自我培养,等气候到了,放出花来。 ## 政治与业务,忙碌与冷落   由这里潘先生谈到业务和政治怎样很好的结合问题。他为一些能够放出花来的知识分子可惜,他们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本行的业务都生疏了,将来拿什么放?相反的,那些在政治运动中受到批判、被冷落了的人倒作了一些学问。他提到陈梦家。他说:“陈梦家在三反运动中的经历是很艰苦的,他几年来没参加什么社会活动,但是他却把几十年来有关甲骨文的文章收集整理,出版了六七百页的一本著作。”   对于这个问题,国家已经作了一些合理的安排,如适当地减少社会活动、改善待遇等等。潘先生认为这些措施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是还很不够。   “当然,还有那么一种人,”潘先生说,“他们在政治上冷落了,在业务上也没有成就。从全国范围上讲,这种人为数也很多。”他们在“三反”和“肃反”运动中留下的瘢痕很多,创伤未平。一提到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他们就很敏感,认为现在放了很好,说不定有一天要收,收了又要挨整。也有人对毛主席提出的这个政策很钦佩,也相信将来不会挨整,但是情绪上转不过来,不能够心花怒放,在人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 让他们放下包袱   潘先生认为针对这种人的解决办法还不多。毛主席提出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不搞教条,不用闷棍子打死等主张,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但是还需要作很多细致和复杂的工作。他举出了下面的例子:   前年冬天南京某大学有位教授在挨整后,思想上一直背着包袱。他的问题解决了,结论也作出了,但是他总提不起劲来。当地党委注意到这件事,找他恳切地谈过,才找出症结所在。原来在“三反”运动中,有人说他用手帕为蒋介石的飞机指示轰炸目标。这种事情在常理上是不可能的,但是当时没有人为他辩护。知识分子一般是爱惜羽毛的,他受不了,心里留下个疙瘩。党委负责同志就对他说:“我们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事。”这样他的包袱才放下来。   潘先生说:“在运动中这样的例子还不少。有些话叫你真吃不下去,但是自己又不能辩驳,最后只好生吞下去说:嗯,以我当时的立场来看,这种事是可能做出来的。”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禁大笑起来。   他认为在运动中难免有过火的地方,冤枉了人,虽然是零零碎碎的也要“平反”。还有,斗争是公开进行,可是结论却没有公开作,因此很多人还不能完全放下包袱。 ## 情绪上扭不过来   潘先生在“三反”运动中的经历也是很艰苦的,有的青年念错了他的文章,说他帮助蒋介石。有人见他吃也吃得,睡也睡得,在这样“大澡盆子里洗澡”还是那样从容,就整他的思想“暗流”。他说:“我当时也不知道我的思想暗流是什么?”在检查他所领导的图书馆工作时,认为他官僚主义,任凭黄色书刊泛滥。所谓黄色书刊就是有资产阶级观点的。他先头还和别人辩论,说我们学生有一定的鉴别力,读这些书等于打防疫针,知己知彼嘛。但是这一点被整得很厉害,说他存心散布毒素。   他说:“现在毛主席也这样说了,难道五年前我的见解就全错了吗?”   另外,他认为整是整一个人的资产阶级思想,并不是要把这个人全盘否定;但是事实却不如此,一个人被整后,仿佛一无是处,他在群众的眼中矮了一截,甚至社会上也另眼相看。譬如,过去有人自动地写些文章,翻译点作品,还受人欢迎;一朝被整了,他的文章报上也不愿意发表了,译稿也被出版社退回来了,也不说明什么原因,仿佛你这种人还能写什么东西。现在一阵风刮来又吃香了,文章要你写,译稿也往回要。一阵冷,一阵热。尽管理智上想得通,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情绪上扭不过来。 ## 在原有基础上开花   潘先生沉默了片刻,烟圈不断地从烟斗里上升,我不想打断他的思路,也没有提出新的问题。   “还有一点,我想谈谈的”,潘先生说:“旧的知识分子要放最好放他所能放的,要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开花。”   他举出了李景汉和陈达作例子。这两人从前都是清华社会系的教授,同潘光旦很接近。李景汉在30年前就搞过北京调查,过去一直教这门课。院系调整后,社会系取消了,李景汉被调到财经学院的劳动专修科,后来又转到人民大学,先后让他担任机械和纺织课的辅导,这同他的本行是风马牛不相反。后来让他准备开课,他准备好了,临时学校的计划又改变了,如是有三次,他很苦闷,虽然说话还是那样幽默,但带有苦味,话也少说了。但是最近不同了,在知识分子政策出来后,人民大学给了他机会,让他主持几桩社会调查,他立刻精神焕发,谈笑风生,仿佛年青了一段。   陈达呢,这个人口问题专家,以前一提到人口问题就被认为是马尔萨斯的一伙,现在这个问题可以提出讨论、争鸣了。最近国际人口学会要开会,已经给他发来了请柬,他正作出国的准备,老先生高兴了。有一次陈达教授把他准备在国际会议发言的提纲拿出来讨论,潘光旦和费孝通也在座。事后,潘光旦开玩笑地说:“陈达现在成了德比当(Debutente)了!”这个字是法文,法国社会有一种规矩,姑娘到成年,父母为她举行一次招待会,介绍她同社会人士相见,意思说她可以出来交际了,这个姑娘便是“德比当”。他说完了这个笑话后,同费孝通一起大笑不止。   潘先生说,现在百花齐放是好的,旧的东西也可以拿出来了。社会学要恢复了,资本主义的法律课也可以开讲了。可是当初那种“扫地出门”的作法是欠考虑的。他说:“我遇到很多学法律的,他们真是慨乎言之。当初旧法律全部推翻,他们把这类书籍东之高阁,再不就卖了、烧了,现在又要他们重新开课。尽管说,不破不立,但是心理上不舒服。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还举出了生物学的例子,当初摩尔根——孟德尔学说被批判得一无是处,很多人把研究器物全部毁掉了,现在倒要向外国去讨这一类的生物材料,重新摆摊子。他说,在运动中整人是可以的,打打小棍子也不妨,但是不能把他所代表的那门学问全部整掉,或者是打入冷宫。 ## 透气是第一,要跳可以随时跳   “那么,潘先生你自己为什么还不往外跳呢?”记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潘先生又点起了他的烟斗,从容不迫地说:“我还想在碗里待一个时候。”   烟圈从他的口里喷出来,我们的老教授呷了一口茶,接着说:碗盖是要揭开的,揭开了就透气了,不再发闷了。透气是第一,透气以后到底跳不跳还在其次,暂时不跳也没什么坏处。我倒很留恋盖碗的生活,几年来我搞土家问题搞得很有兴趣,也还有些结果,要跳不是随时可以往外跳吗?”    来源:1957年4月24日《文汇报》。原题为:““碗盖揭开了,为什么还不往外跳?”——潘光旦先生谈“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