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眼光”   <人民文学、陈士黌> ## (陈士黌:作家,笔名稚洪)   叶圣陶先生近作小文“谈‘小石潭记’里的几句”中有几句话使我深有所感:“作者有善于观察的眼光,凭这眼光去接触景物,得到的印象就不是浮泛的而是深入的。……印象既然是深入的,作者对组成印象的景物就必然认得透彻、感得深切,就没有说不出来的道理,……这样得来的语句,或多或少总有些个人独到的东西。”   这确可以算得一个作家甘苦自证之言。要紧的尤在这“个人独到”四字。语句的个人独到,就靠你印象的深入,那么,这“深入”,也即印象的个人独到了。叶先生又说:“一般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原由……在于认识感受的依稀仿佛、含糊朦胧。”其实,这主要也就是因为他没有个人独到。如眼前一片田野,除非瞎子、雀蒙眼,那网膜上的印象都是一样分明,不会“朦胧”的,却为什么不能人人写出好诗来呢?就因为一般人,以至某些作家,看在眼里虽然“分明”,感受起来却无非真肥沃呀,合作社真好呀之类,这都是“众人皆到”的,即令“分明”,也只好算作“朦胧”一类吧。唯独真的诗人,以他那个人所特有的眼光,透过众人皆到这一层,那构成的印象,才算是真正的艺术的。   说到“眼光”,叶先生只冠以“善于观察”四字,究竟是什么呢?叶先生没有说。   我觉得这“善于观察的眼光”不是别的,也就是个人独到的眼光。“个人”即艺术家思想(扩大说即世界观)、感情、性格、修养,气质等的全部总和,而这也就构成眼光。这眼光的摄取景物(包括社会事象,下同),成就印象,并不如照相那么简单,而是把它,景物,再赋形了。“再赋形”云者,就是使景物——客观真实通过作家主观眼光的折光,从而构成艺术形象之谓。或问:这不是让主观歪曲客观,从而失掉艺术的客观标准了吗?不然。须知主观与客观并非绝对化了的凝固的范畴,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如阶级思想、意识形态对生产力、生产关系说,是主观的;对个人说,它则是历史性和社会性的,又是客观的。构成眼光的思想感情……等,是主观的,但所以形成这思想感情的历史、社会环境,则是客观的。可见,眼光不是纯然的主观,而是主观中有客观性(历史性、社会性、普遍性)。故眼光的摄取景物也不是纯然的主观任意,而是一方面主观地去选择、渲染客观真实,一方面又凭眼光自身的客观性去把捉对象的客观真实,直到最微的细节,而这两者又是辩证地统一着:主观的选择、渲染是为了客观的需要、目的;对客观真实的把捉又被主观的眼光所去取。这样揉合构成的就是比客观真实更高级的真实:艺术的真实。过去把艺术的真实仅理解为客观真实的集中、概括,这就只见其客观性,是片面的。事实是,如果说眼光是主观而又客观的,则艺术的真实正是客观而又主观的。白石老人云:“作画在似与不似之间”。可谓一语中的。“似”是客观,“不似”是主观,两者辩证地统一着。故“再赋形”之奥妙在于:它既保证了艺术形象的客观真实性、社会性、可理解性、可欣赏性(“似”),又促成了艺术形象的独创性、特异性、变幻性(“不似”,或确切说:“不似的似”)。这样,不论出之言辞,或形诸丹青,被之乐章,都一方面具有深刻化了的客观真实性,一方面又具有个人独特的风格、色彩。   这样我们可以简截地说:艺术的印象,外射为艺术形象,就是作家个人独到的眼光对于景物的再赋形。   现在再来看柳子厚“永州八记”,其所以有永久生命者,就不仅仅因为作家眼光的“善于观察”,而是因为这个眼光正是柳氏个人独特的思想感情所构成,它把永州的山水木石再赋形了,创造出风格特异的艺术形象之故。   不必多引柳氏时代生平材料,我想读过“永州八记”的人都会感到他笔下山水月石都被着怎样的一层清冷、幽峭、缥缈之色。即如叶先生选的这几句,不也正是么?那接下的几句是:“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遝,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则更是森冷可畏怖了。他笔下山水何以如是之冷峭?我想,这主要就是他这个人(格黑尔所谓This One)所致。“八记”中俊语连翩,牢骚却也一触即发,如“始得西山宴游记”开首几句:“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粟,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就最可说明他游山玩水时的凄怆心情了。又他在“答韦中立书”中自道为文经验说:“……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幽”、“洁”二字确可以概括“永州八记”乃至整个柳文风格,而这正是他的思想、感情、气质所形成的。   最好再举一个处境与柳类似而风格绝异的例子,则如杜甫。他在蜀时事实上也过的与柳一样的谪居生活,也常游山玩水,但在他这时期诗作中却找不出一句冷峭语,相反,却是生意盎然,处处体现出大诗人民胞物与的感情。著名的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户,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直可看作白石老人一幅饱含水分的彩墨花卉!他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园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即在夔州以后,生活愈苦,诗也愈悲凉,但却绝无衰飒:“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而“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窗自上钩,”是够幽冷的了,但接下去:“兔应弩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则又包含着怎样的人间热情!使我们感到,这个寂寞的白发老诗人,却有着一颗少女般跳荡难安的心。   凡这些,就是两种思想,两种感情,两种气质,两种“这一个”,质言之,两种“眼光”所致。我们于此可见:类似的景物,遭遇到两种“眼光”,是被摄取,再赋形为怎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了。   但当然,已如前述,作家眼光对景物的再赋形,并非主观任意的“歪曲”,恰相反,他的眼光中的独特因素正是最敏锐的触角,能够把现实中相应的最微小的细节发掘出来,而达到惊人的明亮、准确,因而也最易叩动读者心弦了。有时候,读者心弦的动,也并不一定是全部体会了作家的这个眼光,这个思想、感情……等的总合,这因为一则读者对某一作家不见得深知,再则一节小诗,半幅写生,当然并不可能把作家全部思想、感情都展示出来。但是,它的那耀目的艺术光彩,却正是深深从作家全部的思想、感情中发出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完全不知道陶潜的人,也会为之心醉,但那结果,可能会如朱光潜那样,把陶潜封为“浑身静穆”的吧。若如鲁迅那样知人论世,则我们即就此最简单的两句,诗人眼光的一闪烁,也可看到其全部丰富的社会内容—一诗人对当时社会、人生的整个态度。由此可见,眼光是诗人全部思想感情……等的总合,即使我们在理解诗人一小段写景、抒情时,也常作如是观为好。   以上是我对叶先生提出的“眼光”二字的简释。   艺术形象的形成,是极其复杂的过程,当然远非我这简单解说所能包罗。但我总算试图从新的方面对这问题进行探讨。我认为,把典型仅仅规定为一定社会本质力量的表现,其错误正在于无视艺术形象本身的特点,只见其客观性一面(对客观现实的集中、概括)不见其主观性一面(风格、特色等),更不见其主、客观之统一(个人眼光对景物的再赋形)。这种人以为:艺术家反映现实,都是非常“客观”,彼此一样的,只有反映得多、少、好、坏之分,个人特点是没有的。于是硬出题目,硬规定你该写这不该写那,该表现这个冲突,不该表现那个冲突,该有这种风格,不该有那种风格……而他们却似乎没有这么想想:杜甫在更加接近人民、更加广阔地反映社会这点上是比柳子厚伟大,但柳子厚呢,还是柳子厚,他的作品表现了他整个人。就艺术生命的常新永住说,“永州八记”正足与“三吏”、“三别”并垂千载!天地间有此一体,正如袁中郎说的:“却是庆他不得!”相反,要是他丢了自己,装模作样地却去学杜,那恐怕早被人忘的没影了。庄子说得有趣!“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而今日挥刀断鹤续凫的英雄,似乎还大有人在!当然,我热烈拥护提倡作家反映人民,反映社会,但提倡就提倡,做的只管做,却不必一味以此去断断责人。譬如一个作家于此,他当然热爱社会主义,可是他却刻意去摹写山水,终身竟没有写一个工人或一个农民,那只要他能个人独到,能给我们以旺实的艺术享受,就行了,不必因此就断定他政治热情不高,而责之不休。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家的心灵、眼光从种种烦琐公式束缚下彻底解放,使他们不再天天为这个冲突没表现,那件事没写进去而担忧,却能放出自己眼光,洗清自己面目,以本色与人相见!    1956年11月3日写1957年2月8日改完   (来源:原载1957年8月号《人民文学》,摘自《中国作家协会检查刊物的参考材料》,第一辑“人民文学”,195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