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囚室哀思   <北京大学、林昭>   沉重而炽烈的痛悼与悲怆之情像铅的溶液骤然浇注在我心头,阁下,两个小时以前我刚从报纸上上读到你遇刺逝世的消息。   第一眼看见标题的那行字我的思维能力便如受雷击而变得麻木,简直无法接受它们所宣示的事实;我定眼再看,于是失声低叫道:“啊!”   作为红色中国之一名滞狱待决的青年政治犯说尽管同时看到股票暴跌的报道我倒并未十分担心大局:你们的国家并不实行极权政治,是不会因着某个政治家个人的出处存殁而变变更国策的;我只是深深为您哀惜:您,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统,就任至今短短短的三年之中已在领导处理复杂的国际事务方面显示出了如此卓越、果敢、明决而又敏断的政治才能。您的不幸去世对于一切爱好自由的人来说都将唤起深切而真挚的悲痛,这决不仅仅是自由世界的重大损失!   去年我再度入狱之前,恰是加勒比海局势渐趋缓和的当口,一个中国青年——考虑到他的安全我在这里不能不对他和更多的说明:特别因为除了上帝谁都还不知道这篇文字将在什么情况下出现或被什么人发现——给我看他自己写的一封英文信件。信不挺长然而热情洋溢,充满着对受信人的爱戴、敬佩、感激与尊崇。   总有一天我要来,是的,我一定要亲自来谒见您,向您当面表达决不只是我个人的敬意!——信的最后写道——从现在起这将成为毕身最大的理想之一直到它实现!   我向他如此崇仰的爱信者究竟是当代世界那一位伟大人物?他微微一笑,低声说出了你的名子……一九四九年连我都还只能在少年到青年的边缘上,而他比我更年轻。无论如何,凭着政策之把一切脑袋定型化的努力看来终于是可悲地劳而无功了,它甚至不能使像我们这样单纯的脑袋盲目仇恨而嫉妒自由的家乡以及其伟大的儿子。当然这首先是因为它给终究不能使我们不爱自由。自由,这个人类最神圣、最美丽、最高贵的名词永远燃起人们特别是青春心灵之最强烈的爱恋与追求的感情!……您自然没有收到这封存信因为他没有寄,因为即使寄出了您也还是收不到的。阁下,我们生活于其下的这个制度这美妙的程度是其它地方尤其是您的国家的人们所难以想像的!……   但这个我可以凭着十字架起誓以确证其完全真实的小故事多少能说明中国大陆上很多青年以信民众对于您的感情,这种感情虽然只能私下里流露却决不是绝无仅有。尽管我们这里的统治者几乎天天都在别有用心地攻击、漫骂而诋毁您的名字,我可还只是听见许多人带着殷切的期待、希望与信任悄悄地提起它。人们盛赞您的政治才干、眼光、手腕以及魄力,确信并且坚信您对于苦难深重的中国抱着真挚的关切、同情与悲悯。甚至传说(天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您每每在餐前祈祷中提到中国之困苦饥饿的亿万民众……   囚室里挑线渐渐暗淡,下起雨来了,而且愈下愈大就像是苍于滂沱的痛泪。当您这样一位杰出的人物离开世界时,造物主是会为了他所爱的来一哭的啊!   而那愈来愈阴沉的天色也就像我的心情。是的,我也曾怀有所说的那位青年同样的想法,虽然也许不如他那么热烈与迫切却更冷静而自信。但我们这一梦想或者说这一理想再也无法实现了!即便当他日远涉重洋来到你们的国土,所能谒见的也已经不再是您本人而只是您的陵墓。   我想起历届美国总统暴卒的那个神秘记录,您的逝世也恰巧又为它增添了一枚环节,紧挨着您之前的那一枚是一九四五年(?)罗斯福总统的脑溢血。那时我还个小女孩,但在家庭气氛和时代风暴的双重影响下已经开始懂得关心祖国以至人类的命运了,所以罗斯福总统之死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强烈。像您一样,罗斯福总统也是处在一个划时代的历史转折点上而竟未及目见自己所辛勤努力、亲手编造的光辉胜利。唉!人类之伟大的朋友,天父所宠任的儿子啊,你们究竟是羞愤的魔鬼索去的祭献,还是仁爱的上帝付出的牺牲?!   我潸然欲泪,眼眶不止一次变得温润然而没有哭!有些悲痛就性质而言是不能化为泪水的。作为一名不惜杀身尽命决死以抗暴政的自由战士,我于您的逝世有一种难以言辞形容的深切而严肃的哀伤:您的家人骨肉的哀伤自然比我更深切,您之政治同道们的则或许比我更严肃,但我却要有着二者。那些对于我们所处境遇缺乏真正理解与关切的人于此可能会感到诧异;在愚民政策的重生封锁与百般麾蔽之下我只能读到您不我的言底论而且是被割裂得支离破碎的。但那便只是片段的三言两语也仍然焕射出无比强烈、无比纯挚的人道感情因为它们表白着一个深遂的头脑和一颗高贵的心灵!难道不是这样吗?我记得您说过:“一切为争取自由而斗争的人都是我们的兄弟!”您说过:“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个还受着奴役,就不能说人类是自由的!”啊,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美国人,您向我们——当代中国反抗暴政的青年战斗者更深刻、更广阔地揭示了自由这一种神圣概念的丰富内涵,从而更加激励了、鼓舞了我们为她奋起献身的决心、毅力和勇气!您是我们群体和我个人艰苦战斗事业中的思想伴侣和精神导师,请容许我自居为您的一个无名友人!   今天是安息日,也许您的丧事礼拜已经在距此万里之遥的地球那一边举行。监狱沉沉听不见晚祷的钟声,我却还是徐步走向窗前默然献上心的祈祷:安息吧,伟大的灵魂,在上主的怀抱里,主的怜悯与爱抚之中长眠而安息,交托出您曾为之劳碌辛勤以造福人类的工作重担,等待着那福音传遍地极天人齐秦凯歌的救主再来的时辰!   总有一天我要来的,是的,人一定要亲自来谒见您——谒见您的墓,向您献上不止是一把花束而是我们、当代中国青年群这一份景仰与追思的心!尽管从世俗眼光来看似隔云泥我人实在不生疏呢!当您在生之时,对于自由之无比的崇高、热烈而更美好的共同感情超越着地地域空间,超越着诸般人为的障碍紧紧系连起我们的全部思想,意义和斗争行动而使我们在她的名义之下成为兄弟;如今您之在世间的生命虽已中止,作为基督门徒我们各人诚实的灵魂无论何时永远共同呼吸,居住而活跃在基督的爱里。那么您的在天之灵必定知道:今天,在距您祖国万里之外的地方,在我们生活这地球的另一边,要红色中国的某所监狱中,一个身上被着镣铐创伤的青年自由战士强支病躯以草茎为笔,就着最简陋的墨水和纸,凭对铁窗仰望遥天默然写下了对于您的悼念和哀思!    一九六三 十一 廿四。夜雨声中廿五日。改定一九六四年 五 廿三。重誊一九六五年 二 十八。又誊八.十九——二十。再誊    来源:《林昭文抄》,甘粹先生2000年7月11日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