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眼高手低”说起   <茅盾>   一看题目,就会知道这篇小文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老舍先生在“谈诗”的开头谦逊地说真把他“考住了”,说他“没有诗才,不但不敢写诗,而且连诗也不敢谈”;我以为他这几句话如果借来给我用,就更加合适。现在“诗刊”也“考”到我了,无法逃避;幸而没有出题命意,我还有躲闪的余地。   不会写诗、不曾写过诗,便不会深切地知道此中的甘苦;不知此中甘苦,便会说外行话,或者隔靴搔痒,不能一针见血。我这篇短文,一定有很多的外行话。我打算从“眼高手低”说起,便是不敢乱说我所未能深切体会的诗的特殊规律,而只拣一个适用于一切艺术创作者的共同规律,来说一点个人的浅见。   “眼高手低”这句话,是无数作家、艺术家从实践中得来的宝贵经验。这句话,可以有好几层的意义。作家、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发生了停滞在原处的苦闷:这可以说是这句话的第一层的意义。这种苦闷的来源是作家或艺术家的审美观念和批评标准,同他自己的创作能力不相适应,也就是这两者之间有了矛盾。“眼高”,指作家或艺术家对作品的审美观念和批评标准是高的。“手低”,指作家或艺术家自己的创作能力低于他的审美观念和批评标准。作家或艺术家如果“眼”不“高”,就不会发生“手低”的问题,也就不会发生苦闷;然而,没有这种苦闷的作家或艺术家就有一种危险: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们现在的通行语“自满情绪”,也就是由于作家或艺术家的“眼”不“高”而来的。有了自满情绪的人不会苦闷,然而自满情绪是作家或艺术家最大的敌人。因此,我们可以说,一个作家或艺术家如果发生了“眼高”、“手低”的矛盾,实在不是一件坏事;矛盾是促使这个作家或艺术家更前进一步的动力,问题只在如何解决矛盾。这是“眼高手低”的第二层意义。   作家和艺术家不一定同时是文艺批评家或文艺理论家,然而他们一定同时是修养很高的鉴赏家,中外古今,好像还没有不能鉴赏作品或艺术品的作家或艺术家。愈是伟大的作家或艺术家,他的鉴别力就愈高。一件作品的完成,必须经过惨淡经营的构思过程和反复的修改;构思和修改的过程,亦即是自我批评的过程。看不出自己作品的毛病,自然无法修改自己的作品。看出了自己作品的毛病,也不一定就能修改得更好,然而,既能识别好歹,也就有个改进的基础。能够识别好歹,是“眼高”;未必就能修改得好些,是“手低”。“手低”而“眼高”者,总还有个逐步把“手”也提高的可能。因而我们可以说:不怕“手低”,只怕“眼”不“高”。在这里,我们不能把“眼高手低”解释为自己没有本领,却又看不起别人。这是“眼高手低”的第三层意义。   常常有些青年朋友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怎样提高写作能力?我们也常常这样回答:多做习作,多读古典名著或向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学习。这个答复,没有错。可是接到这样答复的青年朋友常常表示不满意,认为“这是太原则了,不解决具体问题。”于是,常常有些青年朋友天真地又提出来一个要求。这便是请老作家(有经验的作家)传授“窍门”。对于这个天真的要求,只好作这样的解释:文学作品的写作或艺术品的创造,不同于操纵一部机器,因而也就不可能有“窍门”——一经指点便解决了困难的“窍门”。这一个解释,也没有什么不对。然而年青的朋友依然不能满意。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说法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窍门”是有的,这就是先使得自己“眼高手低”。为什么不说先使得自己“眼高”起来,而要说“眼高手低”呢?难道“手低”不是已有的事实而还要“使得”么?这也要一点说明。据我所知,(或者,照我自己的经验),“眼高”者不一定能够清清楚楚认识到自己的“手低”。如何而能“眼高”呢?博览群书。这是个现成的答案。可是要有一点补充,就是这个“览”字还包括研究分析(这是对于书的思想内容)反复咀嚼(这是对于书的艺术性)的功夫。“群书”这两个字也不单指各种流派的作品,也要包括前人的对于那些作品的研究和批评。必须这样下过一番苦功夫,才能达到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眼高”,而不是自高自大、看不起人。第二步功夫是要做到清清楚楚认识自己的“手低”——“低”在何处?看人家的东西,一看就看出了毛病,看自己的东西,却常常看不出毛病;这样的情况是常有的,每人都有亲身的经验。由此可知,“手低”而要能自知,还要清清楚楚认识到“低”在何处,实在是比“眼高”更深一步的功夫。“眼高手低”的第四层意义,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反驳道:你这样来强调从事文艺的创造性劳动的困难,简直是打击青年们的积极性,有什么好处?   回答是:文学、艺术的创造本来是要下苦功的,实事求是地告诉青年朋友,比一味对他们鼓动好;而且,不告诉他们在写作之前应当怎样先下一番苦功,而一味空空洞洞地鼓动他们的积极性,一旦他们碰了壁,就要弄到很苦闷,或者错误地认为完全是国家或人民团体(例如作协)或编辑部不培养他之故,而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这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罢?   也许又有人反驳道:你这番话,不适用于诗的写作,不适用于诗人。诗是“天籁”,诗的敌人是雕琢,而你这番说话,引导人家去雕琢。   抱歉得很,对于诗是外行的我,却不能不说这样的驳论难以使我心服。据我的理解,“天籁”之说,反对的是“无病呻吟”,雕琢是指追求形式上的完整或“美丽”,——在这里,我给美丽二字带上括弧,因为雕琢出来的“美丽”其实不美。然而“眼高手低”却指一个诗人的文艺修养和表现能力这方面的各种意义,怎么会引导人家去“无病呻吟”、去雕琢?而且,如果想到现在各刊物编辑部接到的来稿绝大部分是诗,而且是中学生们写的只能说是分行写的散文的诗,那就会觉得“天籁”之说实在已经被青年们误解了,——误解为想到什么就写出来的便是诗。这样的说法,对于有志于诗的青年们是很有害的。   我以为鉴赏诗,比鉴赏小说等等还要难些;也就是说,要做到对于诗能“眼高”,需要更多的功夫。近来有些刊物常常刊载文章,帮助读者鉴赏诗,这是很有益的事。也是很需要的工作。   文学批评家也有责任帮助作者做到“眼高”。这就是,不单单分析作品的思想性,也要分析它的艺术性;而分析艺术性,单用“朴素”、“有生活气息”等等品题,显然是不够的。   不要小看技巧,没有技巧的作品,本身就不能行远垂久,(请不要误会,这里丝毫没有不重视思想性的意思);也不要以为“眼高”只是从技巧上说的,“眼高”也包括思想性。所以,要能真正做到“眼高”,不下一番苦功夫也是不行的。    来源:《诗刊杂志--反右派斗争特辑》,诗刊社,195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