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文中:我学习了什么?   <裴文中> ## 一 我怎样学习?   从北京解放到现在,在短短的半年期中,我曾得到了很多的可宝贵的学习机会,使我的思想在转变中,使我这样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人物在锐化中。   我首先要感谢几位年青的朋友,他们在北京围城之前,曾交给了我许多文件,使我先有阅读的机会。北京解放之后,他们又立刻自动地组织起学习会,我也参加,同他们共同学习。我们共同学习了一个月多,我自己所得很少。那时的我,正好像大梦初醒,睡眼朦胧,对于一切,似明白,不明白!   三月底我参加了世界拥护和平者大会中国代表团,经过了苏联,在捷克京城布拉格开完了会,回到北京,已经是五月底了。   最初参加这个代表团,我还是糊里糊涂的,而且态度有些高傲;但是过了不久,我立刻就感觉出来,领导方面的诸位先生们,他们对于问题认识的清楚,对于政策把握的准确等等,不能不使我钦佩万分,就是代表中的娃娃们(代表团同人都如此称呼几位年青的朋友),他们的修养、态度、作风以及服务的精神等等,也都值得我学习,而怕非短期间所能学习到的。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代表团实在给了我一个最深入的教育,这两个月的代表团生活是我半生以来,最宝贵的学习机会。出国之前,与回国之后,我在思想上改变了许多。经过了这个学习,我好像是睡醒了。豁然开朗了,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明白了我自己在任何一方面都不行,应当加紧学习、赶快学习!   回到北京之后,六月初我参加了行政人员训练班,学习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后来又参加了一种技术人员的学习会。到了现在,这三个月的正式学习,已经作了初步的结束,我们以后要长期学习业务了。   除了正式学习之外,我又参加了许多「会」。我是有会必到的,到了必要开完,我的意思是要在「会」中学习。在每一个会上,许多人的讲话,我都用心笔记下来。这个使我在政治上渐渐有些认识。   此外,我更努力寻找去听大课的机会,只要我知道,而能够入场,我是不肯放弃机会的。   从北京解放到现在,已经匆匆过了半年多,现当初步学习结束的时候,我自己应当检讨一下,究竟我学习了什么?   干脆来说,我学习的环境并不很好,朋友们的看法就很不同。某些朋友的看法有三种:(一)认为我学习自然科学,用不着学习马列主义;(二)认为我是投机;如果我的学习是自动的话;认为对我是一个侮辱;如果我的学习是被动的话,(三)认为我学马列主义是「改了行」。   再如:有人对于我的开会,批评我是热心的,忠实的「抬轿子者」。我以为这许多说法,都是我学习进展中的或大或小的障碍。我要学会,不但自己要不为障碍所阻止,而且还要把这些大大小小的障碍从朋友面前去掉。   说起来,我学习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将我现在所学习的理论,用我已有的知识来解释,也可以说是理论与实际联系起来,或者说是学习与业务联系。   我最初是学习地质学的,后来又专攻古生物学,是无脊椎动物部分的古生物学;赶到作事之后,却是在研究有脊椎动物部分的哺乳动物的古生物学;近若干年来,自己又钻入了牛犄角尖,专门研究第四纪地质和史前考古学。经过了一改再改,所以这许多种专门的东西,都没有搞通。然若总结起来,似乎是对于地质学、古生物学和史前考古学也有些片断的知识。因此我在半年多的学习过程中,尽力地将我现在所学的东西,与我已有的这三种学科的知识综合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我如果对于辩证唯物论及历史唯物论,有一句或半句的了解的时候,我都要用地质学、古生物学及史前考古学的实例来想一想,这种唯物论的理论,究竟在这三种学科上讲得通讲不通。我自己常为一个问题,在思索半天,也有时用一本古生物学的书作为唯物辩证法的参考书,二者对照着看。更有时将一种理由逐条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再放在一起,互相对照,自己同自己讨论研究,最后自己再下一个评判。   经过了这样的一个学习时期,我从粗枝大叶地看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上的理论,觉得地质学、古生物学及史前考古学完全应该运用这个理论。我想:凡一位不很固执的自然科学家,恐怕与我均有同感。   我在下边将我学习中所得:择要简略写出来,好作我再进一步学习的基础,并希望先辈诸师友们给我指导及批评。 ## 二 从理论到实际   (甲)地质学上的辩证唯物论   我只拿一个浅明简单的例子,说明地质学上的辩证唯物论,这个例子就是「变」,怎么变?和为什么变?一个高山,一片大海,一条长河,在一个地质学家看来,都在那里「变」。这种变,就是辩证唯物论上所说的变,即由量变而引起质变。一切地质现象,都是在这种自然规律下发展着。地质学就是解释这种自然发展规律的科学。   例如一条长河,由幼年成年到老年,是慢慢地一步一步的量变,河流到了老年之后,可以变成湖泊,就是突然的质变。但是我们学地质的人必须把河流由幼年成年到老年的变和由河流变为湖泊的变,看作一个连续的现象、看作是一个变,前者的变的结果引起后者的变。这样方不致成为机械的唯物论,而看为河流的变仅仅是一种位置的变。   再如:古生代海陆的互变,第四纪冰川前进后退的变,我们常常把海陆的互变的变,或者冰川前进后退的变,看作一个孤立的变,而认为是简单循环的变,于是推论地质现象是机械的「还元」。其实古生代每个时期的海,所占的面积、深度、温度,以及海中所含的生物均不同;第四纪冰川的每个冰川期也有着区域和性质的不同,均不是一种现象的简单重复,而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进,是向着新的方向进展。   以上是地质现象的变,怎样变?再说一说,为什么变?   地球从生成之日起,一直到现在,各部分有「矛盾」存在着,有矛盾才有「变」,有变才有发展。每一个发展的阶段,有其揭露出来的主要矛盾,因而有其主要的变,也就是有主要的地质现象。地球中的某种矛盾,永远存在着,但是在某一个发展的阶段中可以特别揭露出来,而许多种矛盾并不一定同时并行地特别揭露出来,所以我们可以将全部的地球发展史,看作地球各部分的矛盾史。   从地球生成之后,到地球上有了生物之时,地球中主要的矛盾是冷缩的地殻与高热的地球内部(地心)的矛盾,因而常常发生火山爆发的现象。这就是地球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在地质学上是为「无生代」(或「太古代」)。   古生代之后,一直到现在,地球的主要矛盾是地殻表面「高」与「低」的矛盾,因而高山受浸蚀作用而变低,陆地低处和海洋因堆积而变高。(注:此外尚有许多种局部的「变」,例如:气候的变,河湖的变,冰川的变等)但是地殻与地心的矛盾和地殻各部分的矛盾仍然存在着,因而火山现象也可偶尔在一个角落中发生,因而地殻又有凹入或高出一部分的现象发生。又因为这样,所以地球的「变」永远没有停止,一直在变。一直在发展,而发展到现在我们居住的地球的样子。这个地球发展的最后阶段,包括地质学上的「中生代」、「新生代」及「灵生代」。   (乙)古生物学与马克斯主义   当我读联共(布)灵史第四章二节(即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之时,读到:   「与形而上学相反,辩证法不是把自然界看作静止不动的状态,停顿不动的状态,而是看作不断运动,不断变化的状态,不断革新、不断发展的状态,其中始终都有某种东西在产生着和发展着,始终都有某种东西在败坏着和衰颓着。」(135页)   当时我在这段的旁边,写了「古生物学基本原则」几个字,后来我想,地质学和史前考古学的基本原则又何尝不是如此哩?   我当时又针对有某种东西在产生着和有某种东西在衰颓着,写了一个实例:如中国三门系地质中的三趾马和单趾真马。那个时期的三趾马是败坏着和衰颓着的东西,单趾真马是产生着和发展着的东西。现在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三门系的单趾真马是由蓬蒂纪一种三趾马演变而来,过了三门系时期之后,即第四纪之时,又演变成另外一种马。虽然我们所发见的这种三门系的真马是「化石」,是死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不看作它是不断的变化中一个阶段的一个个体,正好像是电影片子中的一张像片一样。它不是静止不动的,不是停顿的东西。   后来又读到:「只有正在产生,正在发展的东西,才是不可战胜的。」使我立刻联想到古生物学上的许多例子,人们最喜欢谈和最显著的例子,是古生代末期的爬行动物。当时它们很小很少,但是正在产生,于是到了此后的中生代,一部分爬行动物还了得,发展成各式各样的,奇形怪状的,庞大无比的动物,占据了世界。   为什么中生代的爬行动物特别发展起来?研究古生物的人也要有一个解释,就是因为中生代的爬行动物,在「生活资料谋得方式」上,变得了特别发展,例如:身体各部分(如腿、颈、头、口、牙齿等)适合于获得当时丰富的食料(如其他小动物,草、树叶等)。   我常把爬行动物比作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资本家,由历史的唯物主者看来,它是在前一个时代的古生物(旧制度)中发生的;它发展到极端,而成了庞大的怪物,就好像资本主义发展或帝国主义一样;但是走入了地质上的新生代,即生物发展的后一阶段,它就完全绝灭了!   (到后一个时代中绝灭的,并不是爬行动物的全体,只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庞大的爬行动物。前边已经说过,这一类动物是因为获得了当时生活资料的适宜谋得方式,因而「加速」发展起来。)   与加速发展相反的,是「迟缓」发展。一直到现在,世界上还有许多种小的爬行动物,因为它们生活物质条件没有重大变化,虽然过了二三千万年,它们的身体还是没有什么重大变化,仍旧保持着它们原始爬行动物的生活方式。   因为生物界有加速和迟缓发展,且加速的速度与迟缓的程度又各有不同,所以从地球上最古最简单的物(如单细胞生物),发展到现在,而形成了各式各样的生物,共同构成了现在的生物界。   米邱林底生物学,便是应用生物加速发展的原则,使生物向人类更有用的方面加速发展,为全人类谋生活上的改善。   (丙)考古学与马列主义   我自己用马列主义的世界观,来具体地解释史前考古的问题,可以说是由我解释中国史的文化的传播及混合开始的。我会将中国史前三种文化(细石器、彩陶和黑陶文化),全看作了时时在变化的东西,因为时间和地理的关系,这种变动的文化,就有了种种方面的不同。用我这种解释方法,才能解决了许多从前不能解决的问题。中外考古界的诸前辈师友。在这方面的理论上,曾经给予我许多启示或指引,我才能有这种看问题的方法。我应当特别感谢他们。   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时期,我曾说过:「我确信,中国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不久一定有一个大的转变。」我也会一再重复地讲「历史是不会重演的」。我这许多看法,也都是根据诸位考古界的前辈师友所给予我们的人类发展的原则,这也就是说,考古学家看人类文化的发展,与马列主义着看人类社会发展,是有着同样的发展规律的。   考古学家是要搜集一切地下材料,来作人类历史研究的根据,因此,考古学家看人类底历史,是人民大众底历史,而不是帝王公卿少数人的历史。我在从前会很气愤地说:「中国没有历史。」意思是说,中国旧的历史学家,始终没有写出一部中国人民底历史来,而只是替历代帝王公卿作了许多「年表」。   再如学考古的人看「发明」,都看得很重,例如:火、陶器、铜器、蒸汽机、及电气等的发明,都是人类文化上划时代的事件;但对于发明人则并不十分重视,因为我们认为发明是时代的产物,是人类经验的累积的结果。例如:当时人类科学知识及一切条件具备之后,有一位不太笨的人,如瓦特者,即可发明蒸汽机。   以上是我在未学习之前,对于考古学的认识的少数例子。但是那时我至少有两个问题是没有方法解决的。第一是:为什么还有一部分考古学家与我们底看法不同?例如英国芮德穆尔,他硬说天然破碎的石片是人工制作的石器。再如:还有人批评我,在考古学上的说法(例如对中国历史的批评),是我底思想「太偏」。经过了相当时期的学习,我渐渐明白了,原来芮德穆尔是唯心论的考古学家。批评我思想太偏的人,不是个人的关系,而是与我站在不同的阶级立场上看问题,所以两方面的意见,不会一致的。   第二是:考古学研究死人的方法,是否与现代活人有关系?经过了学习之后,我有些明白了:社会科学的理论及马恩列斯所应用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和毛泽东在中国领导革命的理论,虽然与考古学由不同的地方出发,但所得的结果相同,因为同是根据科学的、自然发展规律,而研究出来的方法。有人以为考古学没有用,是一个重大的错误!   (丁)将我底学习总结成一个「博物馆」   当我最初听见「劳动创造了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很觉得不舒服,总以为「从猿到人」是「进化」(我自己则叫作「演变」)的结果,与「劳动」何干?有朋友常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又经过了一个时期的学习,我渐渐明白了,明白了我只看到演变的现象,没有追求演变的本质。   为什么「古猿」(我以为我们应当加一古字,以免与现代的猿相混)演变成「人」?在人类学家看来,是因为身体直立的缘故。我们还可以再追问,为什么身体直立起来?理由很简单,就是当森林渐渐消灭之后,古猿不能不由树上四足攀援的生活,改为在平地上行走的生活。又因为平地上的食物,不如森林中的食物大而多了,于是前边两肢的末端(手),不能不多多动作(假如不愿意叫作劳动的话),好摘取平地上小而少的食物。因为前肢有了另一种重大责任,所以把支持全身的责任,完全由后肢担任起来。在浅近的力学上讲,四肢支持全身,身体要横着,若用两条腿支持全身,则身体必要竖起来,也就是直立起来。古猿将身体直立起来,其结果则可将脑量增大,而有了智力;项颈部分有空间可以发达发音的器官,而有了语言。这样就使「猿」演变成人。我们若追本遡源,还不是两双手要动作(劳动)的结果么?   从此而后,我确信了恩格斯这句话,因而对劳动的观点变了。从前我只能作到不轻视劳动的程度,但并没有把劳动看重了。我经过了这样一个思想上的转变,于是才知道,我们应当有正确的、坚定的马列主义的无产阶级的立场和观点,方不致在观察事物上,摇摆不定。   (我搞通了劳动创造人,接连又搞劳动创造了世界,我觉得这两句简单的话,却对于学习者底劳动观点及阶级观点上有重大关系。我以为人们若能彻底相信这两句话(当然不是教条一样的信法)之后,方能对于社会发展,中国革命等不致半信半疑。因此,我首先在想像着、筹划着如何用图画及实物来说明,「从猿到人」的过程,也就是来具体说明劳动创造了人所经过的发展阶段,有图画,有实物可能使人们容易而透彻地了解。这个就牵连到我平常很感兴趣的博物馆事业了。)   我学习相当时期之后,我再回想我从前所见到的博物馆,这可不得了!我国的博物馆多半是帝国主义者所经营的,从我们底学习会讨论了美国国务院发表的白皮书之后,我个人对于帝国主义的认识更清楚了些,帝国主义的博物馆,我们应当改造。至于我们中国人自己所办的博物馆,除了「雜货铺」式的博物馆外,可以说,多是替封建社会宣传的机关,是资产阶段及小资产阶级享受或消遣的地方,一般人民大众是不能从中有所得的,我们也应当改造它。此外,我们更知道,博物馆是教育广大的人民最有效的地方,我们更应当使这种事业发展起来。   总结我所学习的东西,于是我想到把我所知所学统统联系在一起,成一个东西,联贯为一整套的知识,这一个产品就是我想像的一个自然科学博物馆(名称不拘),这个博物馆,包括四部分:(一)地球发展史,用辩证唯物主义来说明地球不发展的现象、阶段及结果;(二)生物发展史,用历史唯物论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解释并说明生物的发展过程及阶段;(三)人类发展史,即用实物及图画说明「劳动创造了人」;(四)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即说明人类如何改造自然,也就是「劳动创造了世界」。我们要有阶级立场,要有群众观点,更要结合毛泽东思想,一步一步地办理这样一个博物馆。使人民大众,可以广泛地深入地受到新民主主义的教育,得到一个有系统的、互相关联的知识。这种知识,不但是从书本中来,而且是从实物及形象中来。中国广大的人民以这种知识为根据,方可充分地发挥他们底智慧,共同改造自然,建设新中国。   如果我所想像的博物馆能够实现,那就是我所了解的理论,更进一步而能行动起来,不致成了空谈。这样,方不辜负许多帮助我学习的朋友们,而我自己也可在牛犄角尖中站起来,能够真正为人民服务!   我相信,现在人民底政府已成立,人民底事业就可发展起来。我自己要在毛泽东底旗帜之下,在中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人民底大行列中共同前进!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写得太多了,不能不就此停止,但是问题仍然存在着许多,最重要的是:以上我对于地质学、古生物学及考古学的解释方法,是否牵强附会,犯了左倾幼稚病?我原想再就这类问题,再写几句,后来一想不必了,不如等待批评。我热烈诚恳地希望:凡学自然科学的人们可以考验唯物辩证法一下,看它在那一种程度之下,可以应用到自己所熟悉的理论上去?我以为:如果只认为自己所知所学是最科学而不加以检讨,则失掉科学家底态度了!……后记   来源: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一日《人民日报》。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