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乾:试论买办文化   <萧乾> ## 一 尖瘦下巴的人   朋友故意反驳说,你坐着的沙发也是「洋」的,它比板凳舒服,那算不算「买办文化」,应不应该消灭呢!   近来环绕着「买办文化」这一问题思索时,脑际时常出现一个尖瘦下巴的人,一个可怜,卑贱的影子。它很糢糊,因为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只五六岁,住在北京的东北角。一天下午,胡同里忽然出现了一辆东洋车——那时北京城马路上走的还多是骡车,东洋车是很新鲜的。那车上堆着一匣匣的东西,为一个头上包了手帕的人拉着。车一边踱着一个黄头发,红脸蛋,高鼻梁的洋人,两手插在他那口袋特别多的衣服里;另一边便是那尖瘦下巴的可怜虫。他鼓着全身的力气吹着一只铜喇叭,腮帮子一凸一凹,骨头都快露出来了。这么呧呧嗒嗒,可就把我们胡同里的大大小小都吹出来了。然后,喇叭止住了,那可怜虫向洋人瞭了一眼,便用嘠哑的嗓子说:「抽洋烟卷儿呵!大英国造的!」一面推销,一面褒贬着水烟的麻烦,旱烟的坏处。等人围多了,那洋人把手往匣里一伸,随之几十包十枝装的香烟便丢到空中了。于是,我们大大小小便抢了起来。抢到的笑笑嘻嘻,没抢到的一脸丧气。   这个片段在我记忆中特别鲜明,一方面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洋烟卷儿,第一次见到洋人;另一方面,那个尖瘦下巴的人太可怜了,论神气,他远比不上门口卖白薯的。因为尖瘦下巴的人卖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货,而且,他一路卖,一路得望着洋人的脸色。   拖拉机是「洋」的,火车头也是「洋」的,仅仅「洋」与「本土」当然不是以区别买办与民族二种文化。真正的文明应是属于全人类的。我们之不能排拒拖拉机,正如美帝之不能垄断原子秘密。   再回到那个尖瘦下巴的人吧!烟卷儿没有错。它的确比水烟旱烟都现代化,毛病是在那「大英制造的」上。因为那个包含:一、为洋人推销,二、不问客观条件,先抹杀了水烟与旱烟,三、根本不以本国人民利益为出发点,为了饭碗,甘为那洋货的推销员。   换到沙发问题上:如果一个人亲身感到板凳又硬又凉的缺陷,看到洋人弹簧沙发的舒坦,终于决心自己坐在板凳上,就本国现有材料,根据大多数中国人民的需要,而大量制造了沙发,决心倾一生精力以沙发代替全国的板凳,使四万万七千万同胞都能享到舒服,他不但不应背负「买办文化」的污名,而且应该成为民族英雄,获得奖牌的。   然而近代中国史上的洋秀才们有几人会有过那样崇高的抱负呢?又有几人敢确言自己不会间接直接做过那尖瘦下巴的人呢?   我自己反省,是曾推销过与中国人民需要风马牛不相及的洋货,而且也确曾嚷过:「大英造的。」   一个很奇怪又很自然的现象是当推销人喊卖「大英」、「大美」时,他心情上不但藐视着本国,同时也藐视着苏联。这个连环性的关键是不难探索的。顾维钧、蒋廷黻在成功湖畔关于原子能的卑鄙讲词是现成的例证。   三十年前,世界文明主要是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成立,那文明才有了一个新生,茁壮的对手。不仅在政治上,在文化上资本主义国家对苏联也向来采取封锁,污蔑和仇视的态度。迷信了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人,很自然地便蒙了那恶果。因为自认为中立的人们看的日报、期刊;听的广播、演讲,赴的酒会,交的朋友,其实都单纯是西方资产阶级一边的,文化上,思想上,也只有向那边倒的一条路。   记得一九四○年在伦敦一家专演短片的电影院里,看到「红军」的字幕,而影片讲的竟是臭虫!一年以后,以万钧力量把欧洲洪水猛兽堵住了的,正是伟大的红军。资本主义国家在其人民面前挑拨离间的卑鄙无耻,却可见一斑了。   因此,买办文化除了抹杀民族,奴隶地代理推销资产阶级文化以外,还有一个特色,那便是轻苏或反苏——两者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 ## 二 不是沙发是针床   然则「买办文化」包含的都是沙发吗?如果那样,又不需要把它完全粉碎了。问题正在它大半都是还不如吾家板凳的针床。   过去,「西方文明」与「物质文明」时常被做同义字用,在某一意义上,是有其道理的。为买办文化吞噬下去的人们,往往是学问愈高,精神愈下降。「精神」,这里指的是与人民关系的近疏。添一架冰箱便忘记了溽暑,生了暖气,很自然地便会忘了街上的冻尸。于是,在冬有暖气夏有冰箱的书室里,便会制造出莫明其妙的「文化」。   清算买办文化的内容原不是本文所能克尽的,但例子不能不举些,才好说明它之不是沙发。   首先,是民族自卑心理的养成:崇拜西方,依赖西方,以至于自身瘫痪的地步,民族独立自然根本无从谈起了。英文成了卖货的符咒。连切麵铺门楣上都挂起英文招牌,至于国产的工业及半工业品,更都得装得洋气十足,才能畅销。一个姓黄的中国人发明了一种药,然而使他发了一笔财的,还是因为他把黄字译成了英文,再音译为『艾罗氏』。这种心理的养成,主要沾光的并不是假洋人『艾罗氏』,他分的只是一点残羹;它主要是便利真正洋人推销真正洋货。   与民族自卑心理同样深入,同样有害的,是成功哲学。打开任何一本课本,从林肯、福兰克林,到亨利、福特,本本都告示一个大道理:好好努力,将来自然会有高楼大厦住,有高位,有不朽。马克·吐温是由地窖子爬上高楼的,狄更生也是先受尽了人中苦,终成为人上人的。在凭竞争,无保障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这种人生哲学原是极逻辑的发展。然而搬到正在从事斩断内外多重枷锁,需要无量自我牺牲精神的中国,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生哲学对于革命运动的推进,自然是莫大的障碍了。而半世纪来,多少最初热心革命,终于冷淡起来的人们的发展过程,这可怕的成功哲学的潜伏,何尝不是一个主要因素!这因素绝不会在全国解放以后,便自动消灭的。掘它的根,是需要多方面,长期的教育的。   对中国学术、思想和文艺,「买办文化」发生了些什么影响呢?   从一九一一年到最近,除了幸运的解放区,一般中国知识分子受的政治教育(除了陈立夫、朱家华搞的法西斯教育以外),便都是以西方资产阶级议会政治为基础的。小学校的公民班上讲的是它,大学政治学班上讲授的也是它,而出洋参观考察还离不开它。不会把握革命的人生观、世界观,同时对中国社会未去深究过的知识分子,便错误地把中国政治的远景,放在这个符合十八、十九世纪要求的目标上。这影响是否已经根除了呢?若有人看见「专政」二字就起反感,则证明这扎了半辈子根的毒质仍然存在着。自然,当大家明白过来「谁专政」和究竟「谁专谁」时,这反感便可以消灭了。   但议会政治的产生,除了资产阶级奴役人民大众的圈套以外,还有一个因素,那便是散漫,厌恶纪律,不服从领导,以个人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这样的知识分子必然只知有自己,不知有人民;只求个人利害得失,不问对大众的贡献。在某一意义上,我们甚而可以说资本主义是个人主义在经济上的表现,议会政治是政治上的表现,而「为艺术而艺术」是个人主义在文化上的表现。这三者是相贯通的。信奉了这里「个人主义」,在写作上很自然地会拒抗任何领导,随着自己的癖好、兴致或版税的需要,信笔来写。「买办文化」发展到了极峰,这种「个人主义」的表现也必愈为露骨,那便是在学习上押「冷门」,在文艺上与现实绝缘,两者都是彻底背弃人民,自钻牛角。 ## 三 状元心理   为什么放着活的语言不去研究,而倾三四年大学推敲李商隐诗中的几个字呢?为什么有活的事不写,而偏去写读者不熟练的个人细致感情呢?这里包含资产国家文化界的一个风气,而这风气早已随着留学生传到中国来了,那便是一切研究写作都以夺去博士学位为目的—状元心理。所有西方学府都鼓励学生找冷门研究,愈窄隘,愈隐晦,愈不经见愈好。记得一个埃及青年同我大谈尼罗河流域的旱灾,问起他的论文题目,却是「纪元前埃及诗中的鹰」。三年的萤窗雪夜都花在那只鹰上了。关于埃及诗的全貌,他张口结舌,他懂得的只是鹰!而良心告诉他说,他应该研究尼罗河的水利!   所谓象牙之塔,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其实就是通过了个人主义的观点,以个人成功为目标而建立的一种防御。它标榜的正是与现实绝缘,与人民绝缘,认为只有那样才能产生艺术品。乔艾思花了十六年写了一本比符咒还难懂的怪书,他被崇拜为绝缘派的大师,而我就花过一年功夫去「研究」他那本怪书。如今回想起来,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学成归国,我可以成为乔艾思大师的怪书的在华权威代理,谁能想得出乔艾思对中国人民有些什么益处? ## 四 饭碗带路   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受「买办文化」的影响?为什么它会包办了中国的文化,成为了近代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呢?这个我们不能先诅咒那诅咒不完的鸦片战争。毛主席说:「一定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的反映。」(新民主主义论)帝国主义由军事侵略而取得了政治经济特权后,中国社会便由纯封建而变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了。整个中国成了他们的附庸,买办文化也正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文化的附庸。它反映了中国半殖民地的地位。中国的政经大权大部沦到他们手里了。生产以外,连公用事业如海关郵政也为他们抓去。一百年来,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跟着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走,带路的不是卢梭、杰弗逊或林肯,而主要是捏在帝国主义手里的那只饭碗。   抓住了中国人的饭碗,又取得了传教、办事的特权,同时,通过好莱坞的电影,帝国主义充分地有了奴役中国文化,麻醉中国人民的机会了。由教堂的讲坛上,他们对中国人民宣传着「如果敌人打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给他打」的无抵抗主义;在银幕上,用花花绿绿的幻想,散布着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奴隶哲学。学校则利用强迫的宗教课程把青年都变成圣经的叩头虫,培养着民族自卑感。这三种「教育」我都受过的,我知道其毒质的深入,因而也痛切地感到消毒工作的艰难和迫切。   (五 消毒,输新血)   买办文化的全面破产固是在人民解放军胜利之后,也即是在美帝始而伪装调停,继而公然勾结反动派祸害中国人民,终而与蒋介石同时被中国人民踢出之后,但在抗战时期,这个「文化」早已开始崩溃了,因为它的根源——西方资产阶级文化那时已开始崩溃了。苏联人民在保卫祖国,拯救欧洲的苏德战争中所表现的英勇果敢,苏联埃社会主义联邦所表现的雄大国力,整个击破了三十年来英美诬蔑苏联的谎言,而与之强烈对照的,正是越南的法帝怎样无耻地向日帝屈膝,英荷临阵怎样丢下了殖民地抱头鼠窜而去的丑态。   就中国言,这次和蒋介石一同坍台了的,很有几个特号的国际闻名的「洋学生」。他们接触的西方资产阶级文化,不仅是圣经和电影,而且还有那文化的上层。然而当一个文化骨子里只问个人成败,不顾人民利益时,怎样「上」也没有用——也许愈「上」离人民会愈远!   买办文化的意识无可讳言地还存在着,但做为一股势力,它的经济,社会,政治基础都不存在了。它完了,永远地,根本地完了。买办文化的残余摊子,如教会学校,或者它本着新中国文化方针进行自身改造,或者它就寿终正寝了。这是比什么都更清楚的现实。   今日主要的问题,不是如何打倒买办文化,而是怎么具体而细微地发掘它潜伏的存在,怎样割治,怎样消毒,怎样输新血。   为了发掘,为了消毒,中过毒的人们需要很彻底地来一番自我检讨。譬如说,所有研究并教过西方资产阶级文化课目的人们(如「英国文学」),都会更亲切地明了在书本或黑板上,我们曾写过些什么含有毒素的话。新中国的文教事业,特别是为高中及大学预备的读物,除了正面发扬新民民主主义以外,似乎也应当针对着过去散布过的毒素,迎头来批判一下。因为这一代小学程度以上的中国人,都曾多少中过些毒的。不要让那毒素沉浸在心灵的深处!   输新血,惟有靠认识祖国,认识苏联。   对于祖国还需要认识吗?过去旅行了许多地方,新旧文学也浏览过一些。但过去的旅行不是为了闲情逸致,便是为了职业。那样的旅行,尽管打过一些路人的不平,是不足以认识祖国的。   读者也是一样。如果没把握到正确的人生观,如果对中国社会的轮廓没有科学的了解,即使行万里,读万卷,也还是枉然。   对祖国认识还是比较容易的,认识苏联则更困难了。语言不通,同苏联文化过去的缘少;倾心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人们中,到过苏联的尤其寥寥无几,然而正因此,认识苏联总是当前刻不容缓的事。   整个国家需要理解的是社会主义先锋——苏联所开辟的道路,所立的模范;因为认识了苏联,即等于认清了我们眼前的路。但污染了买办文化的中国人,除了这个以外,还另有认识苏联的理由在。那便是:用苏联的真相来彻底洗涤英美在我们血液里灌输的反苏毒素;学习璀璨的社会主义文化,以代替腐朽颓废、脱离群众的资本主义文化。这是铲除买办文化最积极而根本的途径。    一九四九年岁暮,于北京。   来源:一九五○年一月五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