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乾:我认清了阶级——上岸村斗争会归来   <萧乾>   年前,一个刮大风的下午,我参加了北京郊外的一个农民斗争会。那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一个下午。因为它曾用最明晰的语言,最真切的情景,使我明白了许多我一向不懂的道理。如同什么是阶级?为什么要专政?它使我这个在城市中长大,没有过土地租给佃户,也没给人耕过土地的小市民,明白了没有人能跳出历史,超出阶级的,也鲜明地暴露出过去我那种“跳出”“超出”的想法是如何错误。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一张破八仙桌的旁边,我的注意集中在一张破八仙桌的周围。   朝南:也即是八仙桌的正面,蓆棚搭的台上,严正地坐着人民法院的审判员。他背后,蓆棚正中挂着一幅毛主席的炭画像,两边贴着“消灭封建”,“打倒地主”的标语。北风越过西山的脊背,把标语刮得哗哗响。   台下是人哪,人哪,说是6600人,其实已不止那数目了。一面面红旗在人们的头上飘扬。会场外,有背了步枪的农民在放哨。   八仙桌的右首:面无表情地站着恶霸地主刘洪瑞,皮帽大氅。玳瑁眼镜后面挤着一对三角眼睛的地主。和他一排站着的,是三个短打扮、一脸杀气的狗腿子。   (台上,一位公安同志用铅皮喇叭嚷:有—诉—苦—的—到—台—上—来!)   一个老妪由人丛中挤到八仙桌的左首。在开会以前,她一直在哭啼着“我的儿哟!”她恐怕有70了,嘴里已没有了牙。满脸的皱纹和裹着沙土的泪水,写的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受的剥削和压迫。风吹着她头上那几根稀疏苍白的头发,伸出枯黄的手,她颤颤地指了八仙桌那边的刘洪瑞骂:“你这杀人的魔王!你厉害,你霸道!你凭什么把我儿子在狼尾巴沟给活埋了?”   一个40来岁的妇人,拖了个刚会走的孩子,站到八仙桌的左首,指了狗腿子于六说:“三儿,往你爸爸嘴里灌凉水,拔了他三颗牙,回家来他就嚥了气的就是他!他……”说着,她呜咽起来了。   (台底下口号像浪涛般起伏着:“打倒恶霸!”“打倒地主!”红旗像抗议着的巨大胳臂,随了口号在风中哗哗挥动着。)   一个头上包了羊肚手巾的中年农民叼了烟袋走到八仙桌的左首来说:“俺叫杨思立,俺是石门营村的农会主任。于六这王八蛋前年冬天把俺五花大绑绑到洪山寺。他烧了俺6间房,说俺参加了八路,俺跑了。俺72岁的爸爸也因为给八路送饭,给活埋了。俺要他的命,喝他的血!俺要求把他交给俺村儿来办!”   又上来一个60多岁的农民。他必恭必敬地摘下毡帽给观众鞠完躬后,一只手撑在八仙桌边,脸却望着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一粒粒的眼泪落下来。好半天,他才自己嘟嚷说:“儿子么,给活埋了,孙女儿,刚11岁的姑娘,给糟塌了。如今,媳妇带着3个孩子,寡妇失业的,怎么活呀?”他脖子底下痉挛着。   这老实农民始终没敢望刘洪瑞一眼,抹着眼泪,戴上毡帽,又挤回人群中去了。   口号在激昂地嚷着:“打倒地主!”“消灭封建势力!”然而,那已不仅是“口号”了,而成为现实的注脚,最真切,最有内容的注脚。   恶霸,我是曾在明清小说中读过的。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儿女英雄传,以至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在我记忆里,有一连串书本上的恶霸,然而看到了刘洪瑞,我才明白封建势力的真实,毒辣,我才明白几千年来它在中国社会里的扎了怎样深的根,才明白它在国民党的统治下,会怎样如鱼得水般滋长。它支持了国民党,国民党也培养了它。   烧、杀、淫、掠,刘洪瑞全做了。他的数不清顷数的土地,是想尽了明抢暗夺的方法霸占来的。明明是用办学的名义把村学公产霸占过来,反动分子朱家骅却通令嘉奖他的“毁家兴学。”为了扩大他的王国,他勾结庙里的和尚,村学的校董,以至国民党的建设厅长。门头沟有的是煤,他一占占了410个窑坑。他有3座盖有堡垒的庄子。他借钱给人,隔月要还本,还不上就像白毛女里那个地主那样抢人夺地;他收租子讲究双斗加二。他向赶骡子的要买路钱,和国民党政权既是相依为命,他索性认老蒋嫡系某某的日籍老婆做干妈。于是,他成为自卫团、还乡团的团长,他成为商会主席,他成为参议员、设计专员、戡乱委员,他成为堂哉皇哉的伪国大代表——他不愁没人选他,因为选票他可以到琉璃河一家印刷厂去自由翻印,从刘洪瑞的“成功史”可以看出蒋政权是怎样一个细菌,蠢虫、疥癞的集团。刘洪瑞是个农村里小型的四大家族,蒋政权的栋樑基石正是几千几万个刘洪瑞。只有刘洪瑞才会效忠蒋介石,只有蒋介石才会容许刘洪瑞在门头沟山下建立他的王国。因为蒋介石的王国正是集这么些刘洪瑞王国而成的。   刘洪瑞和那个站在被欺压的农民方面的“八路”,自然是势不两立的。所以,在沦陷期间,他活埋游击队;在胜利以后,他组织了白箍子,组织还乡团,利用他那些穿反羊皮袄的流氓来扑灭革命势力。   活现在那张八仙桌的周围的赤祼祼的现实教育了我。   聊斋里充满了荒唐无稽,然而,其中比那些狐狸妖精再荒唐不真实的莫如那篇赵城虎了。天下可有好心肠的老虎?可有把打柴的吃掉了,事后知道他家有个老母,因而掉泪抱歉,然后天天检柴拾肉来奉养那老母,她死后还把她埋了,并且大哭一场的老虎吗?蒲松龄可真是地主最心爱的作家了。   刘洪瑞,这个恶势力的代表,说明身为老虎,必然吃人。面对老虎,不容再讲求词藻的温雅,也不许可在老虎的意识里去找慈祥。只有儿子给他活埋了的爸爸,孙女给他强奸了的爷爷才知道老虎的可恨可恶,才不能不咬牙切齿。   吃人的刘洪瑞和被吃的农民间,阶级是再分明没有了。在场外背了枪放哨的农民是曾经被吃过的。他们如临大敌般在防守,生怕老虎逃跑了。这中间,不可能有妥协,有仁慈,有饶恕的。   记得自命为进步份子的一个英国主教曾对我说:共产党都好,就是不懂得饶恕,意思是,基督教究竟比共产主义高了一着。这话乍听来,其美丽正如蒲松龄的赵城虎。   克莱顿和麦克阿瑟的确懂得饶恕之道了。他们在纽仑堡和东京把老虎笼子都打开了。然而,果然是因为他们心肠慈悲吗?还是因为在审判中途,他们发现自己和笼子里关起的原来阶级相同,利害相同呢?   站在那张破八仙桌前,我曾摹想如果国民党的统治还没被推倒,刘洪瑞这王八蛋还逍遥法外,这个有着一帮狗腿子来替他收租收债活埋人的地主恶霸,以他那中国大学文学士的身份,可能满肚子的风雅,一嘴的“文化”。我不会晓得他半夜里在万人坑指导埋活人。我很可能坐在刘洪瑞的庄子里,喝杯清茶,玩赏一下他收藏的明清字画,而嗅不出那些字画古玩上的血腥味道的。   帝国主义一样是讲究风雅的,讲求伊利莎伯时代的风格,18世纪的幽默的。我一样可以陶醉在那里面而忘形的。我也不会知道他们那些风雅蘸着印度,印尼,南菲,多少殖民地人民的血。   这是说,我虽然不是只老虎,而且,对显露出原形的老虎也懂得恨恶,但在阶级利害上,老虎与我并不是直接冲突的。也即是说,我虽未直接吃人,却曾间接吃过人。   在那个刮大风的下午,环绕着那张破八仙桌的一切情景和语言,明晰地,难忘地昭示给我:吃人与被吃者间的关系,是你死我活的。对于老虎,不能去欣赏它脊背的花纹,而必须捉拿,看押,消灭;对还没捉到的,必须放哨警戒。   把老虎关在笼子里,看来像是件容易事。然而捉它,尤其起初是徒手去捉它,却需要无比的眼光,决心和勇敢。确定那个是老虎,本身便需要科学的认识力。倾20多年的精力领导广大的中国人民去捉那老虎,把它押在笼子里,不让它吃人,并且带到黑压压一群农民面前受审判的,正是毛主席(蓆棚里正挂着他的炭画像)所领导的中国共产党。那是最早认出老虎,并且29年来始终围击着老虎,同时确保今后老虎再不能祸害人民的革命领导。   所以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先锋队才是灯塔,才是舵手,才是安全幸福的保障。    1950年3月1日于北京   来源:萧乾:《土地回老家》,上海:平明出版社, 195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