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岳霖:分析我解放以前的思想   <清华大学哲学系主任、金岳霖>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到美国去读书,在五四运动的时候,已经在大学研究院读了两年书。这时,知识分子自高自大的心已经养成了。凭个人的兴趣,我已陷入资产阶级腐朽哲学底泥坑。回国后,我又介绍这一类的形而上的、概念图案式的哲学,并且还努力创造了这一类的个人哲学体系。这样的体系本来是离开现实的:教书是为教书而教书,研究是为研究而研究。按照社会底需要而研究,而教书,而努力的宗旨根本谈不上。一方面在业务上我误人子弟,另一方面我也助长了清华大学那种强调个人兴趣的学风。   我有非常浓厚的纯技术观点,我特别着重抽象的分析方法,也着重训练分析技术。我从前是一个实在论者,就我个人说,我的确坚持实在论中的唯物成分,我的确和唯心论者作了近三十年的斗争。但是,我的注意点并不在唯物与唯心在观点上的分别,并不在唯心论出发点的错误,而只是在唯心论底说不通。我认为一个人有相信唯心论的自由,但是我要指出他的思想说不通,我不管别人底思想方向,只管别人的思想技术,在这一点上我又助长了清华大学的纯技术观点的学风。   因为我根本不愿意问政治,我有一套表面上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的糊涂思想。我赞成共产主义,可是又反对共产党。在昆明谈到共产党有解放北京底可能时,我表示我愿意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可是在北京解放前我又表示动摇。   大约是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三年之间,我开始“反对”蒋介石。我那反对只是口头上的反对,不但行动上我没有反对,连文字上的反对都没有。我逃不出一种随随便便的妥协性。在反动政府特别不像样的时候,我有时也有拔剑而起的情绪,但是这情绪维持不了五分钟,五分钟之后,我又回到我那自由散漫的生活中去了。在这一点上,我又助长了清华大学教师不问政治底风气。   我是要抗日的,但是我不认识帝国主义。我所要抗的是日本,我所反对的是日本来占中国的土地、杀中国的人;更反对的是日本人来统治中国。抗日军兴,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对于抗日底前途没有信心,所以我总想外国来帮助,尤其是英美。我相信“民主的力量”可以打败君主专制的力量。   因为不懂得帝国主义,我在国际与民族底关系上也有一套糊涂思想。我崇拜英美底政治军事力量,可是我反对他们的政治、军事的侵略,我根本看不起美国的文化,可是我实在早已成为美国文化侵略底工具。我想,我和清华大学许多教师一样是爱国的,但是照我这样的爱法行不行呢?   以上大致说来是我个人在解放前教师生活中的具体的思想情况。这样的思想似乎只是混乱而已,表面上看来似乎毫无一致的地方,似乎根本就没有立场。现在回想一下,这种思想是相当一致的,是有立场的。   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中派知识分子。就经济地位说,我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可是同时我又属于知识分子这一阶层。这一阶层在中国很特别。它没有统治阶级的权力,可是它享受一部分统治阶级的利益,它的前身可以是士,也可以是大夫。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底主要思想是一种特别的保守主义,一种“骑驴”主义。我个人固然不十分想做在我前面骑马的人,但是更不要做在我后面推车的人。我的主要思想是要维持原来的统治。   可是,我的确讨厌法西斯主义,所以我会摇摆于反动与进步之间。我不会彻底反动,也不容易彻底进步。我从前的哲学是理论与实际脱了节的哲学,我反对蒋介石,赞成共产主义。但这个“反对”与“赞成”都只是口头上的反对与赞成,我根本不愿意有政治上的行动。其余的糊涂思想也是有它的一致性的。   在抗日战争时期,我的确是有民族立场的,但是这个立场的内容只是小资产阶级中派知识分子的意识。我的确反对日本人来杀我们中国人、侵占我们的土地,但是我最关心的也许依然是我所怕要失去的社会上的地位、教书的职业、个人自由兴趣底维持。无论如何,我没有从人民的利益着想,根本谈不上人民立场。不然的话,我不至于对抗日没有信心。   在教学上,我只是帮助了清华大学强调个人兴趣,加强了清华大学的纯技术观点,助长了清华大学不问政治的学风。可是我在清华大学教书已经是在“五四”运动之后,在“五四”之后的几年中,进步的思想已经生了根,进步力量和反动力量底斗争已经激烈起来。在这样的时代,我所帮助了的学风不能没有阻碍进步的作用。在这时期中,起进步作用的是学生运动,可是对于学生运动我的确毫无积极的帮助。   回想起来,我那一直到解放时的糊涂思想是一致的糊涂思想,是要维持原来社会秩序而产生的东摇西摆的妥协思想。有这样思想的人当然是一个起了阻碍进步作用的人。   清华大学的解放,一个月零几天之后,就要三年了,我的思想确有一些改变,但要不得的思想依然很多,不过在现在这一学习阶段上没有暴露而已。我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些,但是这显然是不够的,以后还是要小组同仁在学习中继续帮助我发掘,帮助我改造。我是一个倾向于慢慢改的人,但是时机迫切,不能老是慢慢的了。   来源:1951年11月10日人民日报电子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