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漱溟:敬答赐教的几位先生   <梁漱溟>   从光明日报刊出我写的“两年来我有了那些转变”一文之后,曾承沈铭、何炳然、宋云彬、千家驹、张紫葛几位先生各有所赐教。还有张东荪先生一篇文,虽主要不在批评我,却亦提到我而有所指教。又有赵云来先生一简短的“读者来信”,指出我过去言论的狂妄,凡此,我现在一总作答。   凡是肯用思想的人,总是免不了要彼此辩论的;但我宁愿面谈,有愿作笔战。三十年前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出版后,曾有许多批评的文章,我一概没有作答。只有一次北大同学要求我回答胡适之的批评,因而作过公开讲演,并整理付印;那已是隔离胡文发表一二年之久了。又当我致力乡村运动那些年,曾承千家驹等许多先生在报纸杂志予以批评。这些文章并曾汇印成“乡村建设批判”一书发行。我亦都不答。直到抗战在川,有些同学旧侣峰举为间,我才给他们作几次讲论,同时亦就写出付印。那又是事隔四五年之后了。这次在千先生文中都承他替我说出,或者可让现在批评我的朋友不致太见怪,殊为感谢。我即乘此说明我喜欢面谈的道理:笔墨书写原是面谈的代替品,交换意见只有面谈才亲切。在启发一个人的觉悟上,面谈较笔墨为灵动;在进逼一个人的错误上,它又较笔墨为有力。当然用笔墨写出来亦有好处,那就是便于翻复研索和记诵。凡是真成熟而臻于精炼的东西均宜书写出来:而凡是正在有所究榷讨论,却最好是面谈了。再则,面谈易得认清楚对方意思所在。有不清楚之处,随时也容易找清楚。彼此所以要辩论,无非都是要纠正对方;而往往彼此恰恰是没弄清楚对方的意思,那么,又何能纠正它呢?如果晓得认清对方意思是第一必要,面谈便是必要的。因此,我欢迎一切约期当面赐教的朋友(一二人乃至多数人),而特地声明对此批评文章可能不答。这样亦可免得因我而多占报纸篇幅,浪费读者时光(我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我很明白在今天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运动中,把这些辩论文字在报纸上开展是有其意义的。假如真能从这一些辩论而使我折服,一方是有力的指驳,一方是翻然地悔悟,那影响是不会小的。可惜照现在情形去看,不是这样。   (举例来说。例如张紫葛先生文内责我说:“第一,他坚决否认自己是改良主义者”。证据就在我原文有这样几句话:)   “我从不相信我是唯心论者,亦如我不相信我是改良主义者一样。正如此,所以总不喜欢旁人向我宣传革命,向我宣传唯物。——我何尝不革命?我未尝不唯物!”   明白一点的人早可看出这是叙述过去而现在并不如此的话;何况下面还紧接着说:   但我近来却于唯物观点有所体会了。……   这就更显示上文不是说现在,而是自述其转变之前。如其张先生不是不明文理,至少亦是一时疏忽了。像这样彼此往返,岂非浪费笔墨。   张先生又说:“第二,他完全没有自我批评。”证据就是统计我全文字数约有六分之四是介绍旧思想的。其实在我早就照顾到此,深恐人家嫌我旧话说多了。所以文章一开头,我先声明:   本文分作几个问题以扼要的语句来说一说。对于某一点转变的由来当然要说出;对于未曾改变的意见(旧思想)是不想申论的。但为了分清那个已变,那个未变,有时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一些。   张先生要算帐,我倒可以同张先生算一算:看那些是超过了“要说出的转变由来”,那些是超过了“不可避免的要提到的”话,还有那些竟然申论了“未曾改变的意见”。张先生的指责势将落空,笔墨又属白费。   又例如沈铭先生说我“强烈地歌颂了法国式的资产阶级旧革命”,就因为我说它“当旧秩序推翻后,新秩序便豁然呈露”,而说“俄国式的社会主义革命,却在推翻旧秩序后还要大费一番功夫建造新秩序”。其实这话既毫无歌颂意味,又且不是我个人的话。因为资产阶级革命任务只在解除封建束缚,而社会主义革命(特别像是在俄国那样国家)却在破除旧秩序外还大有其组织和建设的任务,这乃是一种很普通的道理,马列书中都讲过的。沈先生又说我“一再说中国必须先实行法国式的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其实我原文并没有说,大约亦是他从这里误会出来的。他不知道我除三十年前相信过旧民主外,早已否定了中国要走西欧之路(二十多年来的旧著论之已详,不待举证)。   又例如千先生看见我“以无秩序为苦”的一句话,就说我:“在他看来,有秩序就无法用暴力斗争了!共产党亦就没有机会制造阶级斗争了!”其实我原文明明在说:“随着清朝之倒,两千年相沿的旧秩序亦就推翻,特别是其有强制力的那部分被推翻了;在此后,暴力斗争更无必要。”这意思恰是:有秩序——特别是那种有强制力的秩序——才好用得着暴力斗争。又我原文在讲了阶级基于剥削而立,剥削基于秩序以行之后,接着说:“假若有一不平秩序(行剥削的秩序),可以斗争推翻它;没有秩序而用暴力斗争,只是乱上加乱”。这意思恰是:必有一不平秩序乃有阶级和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机会正要在有次序。千先生不注意看前后文,不从全盘理论上理解那一句话,以致错会了意思,自不免无的放矢了。   又例如何炳然先生文中责我“未从阶级之所以成为阶级的根本性质上去了解”。于是他指教着说:“要知道,人类历史上阶级的出现是与剥削现象密切结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阶级现象是随着剥削现象的发生而发生的”。其实何先生太疏忽了,他没有留意看到我原文亦正在说了一句:“要明白,阶级问题要紧在剥削被剥削……”。无待言,这一指教亦就成了无的放矢,白费笔墨。   以上只是一些浅显的例子;其他例子不如是浅显,而同样地不解决问题,那就更多不胜举。总起来一句话,照现在情形还没有预期的意义,在赐教诸君虽抱着治病救人的好心肠,但我既得不到好处,又多占了报纸篇幅,浪费了读者时光,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要使它能有预期的意义,最好改一改办法。好就是改以面谈为主,面谈有结果再以其纪录发表于报纸。或者一边谈一边记录,或者谈后各自追记,都可以。理想的结果是:一方是有力的指驳,一方是翻然地悔悟。假如没有这样的结果,赐教的先生自认为是有力的指驳;而我不心服,一样可以纪录发表,诉之与论。我愿声明:凡是赐教的先生认为要发表的,都发表,我概不拒绝。只是在赐教一方认为不用发表的,就不去发表它。这样,有许多冤枉辩论自不致来占报纸篇幅了。不知此一合理化建议,各方朋友以为何如?   面谈还有一大好处,就是可以避免宣传我的旧思想。   这里亦可以举例来说明。例如千先生对于我说“中国两千多年来常常是一种消极相安之局”大不同意,责问我说:“真不知何所见而云然”。我于此当然要答复,而说出我之所见。其直接的答复,就是“中国文化要义”第九章那近两万字的一篇东西;而要明白第九章那些话,更须看其前后相关各章。可以说,全书十四章二十余万字直接间接正都在阐明“老中国是一消极相安之局”这一点,都在答复这问题。这并非故意夸大其词。在原文“消极相安之局”这一句,是有其上文的。上文是:   中国如我旧著之所阐明:它乃是融国家于社会,以天下而兼国家,不属于一般国家类型的(详于第九章)。它之所以如此者,又源于它很早便是以道德代宗教(详于第六章),以礼俗代法律;其社会秩序恒自尔维持,若无价乎强制之力(详于第十章)。两千多年来它常常是一种消极相安之局,而非积极统治之局。(见第八章)。   上文几句话即是此一句话之所从来。如其要以扼要的语句来答复,那便是上文的几句。但读者如不看原书,谁能明了这几句的内涵意义呢?原文因有“未曾改变的意见不想申论”的声明在先,所以只能如此以扼要的语句出之。既承追问其内涵何指、根据何在、那我就要申论了。然而不申论尚且以宣传旧思想受责,申论起来岂不更要受责!所以例如千先生所质问的,一经我答辩,势必长篇申论之不已,全行刊布在报上是不是妥当呢?   若是面谈,就可避免这个困难。我可以口头答复千先生所问。他不满意,我再答复,直到差不多他点头为止,或我终于无话可答为止。所有这些问答,千先生认为有意义,就发表;否则,不发表,以免宣传我的旧思想。   (面谈最大的好处,是比较着有希望能解决问题。)   我愿正告赐教诸君:我是迫切希望解决问题的——解决我的思想问题,同时亦解决大家的思想问题。我这样说,人家不点头;人家那样说,我不点头。特别是有关老中国应当如何认识的那些问题,由于不得定论而不得其所安。“宣传”二字此时在我完全说不上的。不过有些在人以为是公认的说法,我企图否定它;有些在我颇具自信而没有得到公认 ,我要争取它。即令一切不如所期,而自己错误得到纠正,亦复痛快。因此凡是针对问题、抓住要害地批评辩论,皆我所期待而欢迎,只不欢迎“不顶事”的文章。   为了求着能解决问题,让我把赐教各文未能解决问题之故,在这里说一说。赐教各方之所以未能解决问题,除了有些地方是因错会我原意之外,多半就在未能针对问题,未能抓住要害。   例如宋先生的一文,首先就说他不打算在老中国应如何认识的那些问题上跟我驳难,如沈先生之所为。他相信这是无效的。其实要纠正我的思想不在这些问题上跟我驳难,才真真是无效的。因为这正是我思想根本我在——要害所在。而且事实上凡要批评讨论我那篇文的,亦不可能避开这些不谈。所以其结果,宋先生说是不在那上边跟我驳难,后来还是驳难了不少。不过其驳难就更空洞无力,只是一些叱责的话,如:“什么叫‘缺乏阶级’,简直不成话!”“思想混乱!”……。   又如千先生的一文,亦有同样情形。他把我原文所说划分开,一边是我“点头的”,一边是我“还点不下头来的”。他指出我在某些问题上虽得出算是正确的结论(点头的那一边),但其所从来的基本观点却没有对,因为我根本思想未变,(还点不下头来的一边)。奇怪的是他亦不打算从根本地方纠正我;他说:笔者在本文内并不打算对梁先生“还点不下头来的”地方有所论述,希望他点下头来;因为那不仅是我的微薄的能力做不到,恐怕任何人也是做不到的。   事实上千先生文章虽从检讨我“点头的”那一边入手,后来亦还是不可免地讨论到那些根本问题上。他不像宋先生那样作空洞的叱责,然其对我不能发生有力影响则一。   其余沈、何、张几位先生的文章,倒没有不谈根本问题的话(如同宋千二位),却是依然不能针对问题。   例如沈先生一文便是分就:“旧日中国是不是封建社会”、“中国社会发展可能不可能有特殊”、“中国社会缺乏阶级的问题”那几点来讨论的。何以他依然不能针对问题呢?请看他的文章,在“旧日中国是不是封建社会?”那问题标出后,开头便是一句:“是封建社会”的答案;接着便是“众所周知”;如何如何。这就没有针对着“问题”。因我未曾简简单单说中国不是封建社会。我原文明明这样说:   (它是否就已从封建解放出来了呢?那亦并没有。如我所说,它时不免“逆转于封建”的。)   你说它是封建社会,我亦没有说它全然不是封建社会,问题初不在此。问题乃在我说它是在封建的门里门外打转,不通于通常的封建社会。其历史关键,则在于我说的秦汉以后中国社会已陷于盘旋而不进那一层土;其理论争点,则在于我确认它是“盘旋不进”而否认它是“进步慢”那一点上。这是一个很精细的问题,要针对着这里批评我才行,囫囵吞枣地讲是封建非封建有何用?   其余不多说了。   我以为这都是我们没有作面谈的原故。面谈的时候,诸位先生就易得清楚我的问题何在,而针对着问题向我进攻了。假使不中要害,我还可以拿出问题来请教。因为彼此实在都想解决问题;在一问一答之间,不会让彼此的话说向远处去,说向不相干处去。——这是一层。   还有一层。赐教各文之所以不解决问题,是因为要指教就非看“中国文化要义”那本书不可,而诸位先生却大多没有看。譬如关于中国的封建问题是那样难于剖辨;而我的意思又那样曲折,万不能寥寥数语了之;而我因为声明过“未曾改变的意见不加申论”,就只能寥寥数语而止。谁既然要在这问题上赐教,就要看看我原书到底是怎么样讲法,寻出其致误之由而后下批评。否则,单对于那结论式的一两句话表示拒斥,只省事,却不顶事。然而我知道要诸位先生看我的原书是不容易的。而且几十万字的一本书,一时间也难摸着头脑、得其要害;如像何先生那样,他看过后的印象就只是“的确过不少书、想过许多事情”。所以我才提议面谈。面谈时,谈到某一问题我马上可以把原书大意说出来,至多不过检出原书那一段请看一看。用不着多费诸位的功夫,而问题要害却隐隐抓在诸位手里。这样进行辩论,才有能解决问题的希望。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勇士不能自举其身”。“医不自医”。这些俗语是可玩味的。现在赐教诸君好比是医生;你们无妨就把我当作是一个病人——思想上有病的人。我愿意你们亲自来切实地进行检查诊断,而后对症下药。这个病决不在浅处,不是用眼望一望就知道的。若漫然想着这个病好认,这个病好治,那就错了。我且作一段“病者自述”,以供检查之参考。   我从来无意乎学问,更不承认自己是学者,只愿作一个有思想而实践其思想的人。自己的思想见解亦就多从一生践履中体识思考而来。“中国文化要义”自序上说:   (上略)我不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我是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切志中国问题之解决,从而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中略)从一面说,其动机太接近实用,不足为产生学问的根源。但从另一面说,它却不是书本上的知识,不是学究式的研究,而是从活问题和活材料,朝夕寤寐以求的一点心得。其中有整个生命在,并非偏于头脑一面之活动;其中有整整四十年生活体验在,并不是一些空名词假概念。(中略)就在为中国问题而劳攘奔走之前若后,必有我的主见若心得。原来此一现实问题,中国人谁不身预其间?但或则不着不察,或则多一些感触,多一些反省。多感触、多反省之后,其思想行动便有不得苟同于人者。纵不形见于外,而其衷之所存未许一例相看。是之谓有主见,是之谓有心得。我便是从感触而发为行动,从行动而有心得,积心得而为主见,从主见更有行动,……如是辗转增上,循环累进而不已。其间未尝不读书。但读书只在这里读书,为学只在这里面为学,不是泛泛地读,泛泛地学。至于今日,在见解思想上,其所入愈深,其体系滋大,吾虽欲自昧其所知以从他人,其可得乎?例如旧著“乡村建设理论”就是从乡村运动中积渐作成;其中讲到我对中国问题所由形成的背景的认识,讲到我对中国问题如何解决的途径的想法。而“中国文化要义”则从是“乡村建设理论”那书的上半部——认识中国问题之部——发展扩大而来,即所谓“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者是。其中讲到中国社会发展的特殊,中国社会构造的特殊。在今天思想上其不为人所许就在此——就在强调中国之特殊。然而我一切见解主张却几乎无不本于此。那么,这就成了问题了。说病,病在这里。它早不是一天的病,而是四十年来积渐成长的大病。   我一直生活在病中,甚且可以说“依病为活”,殊不自知。如果不是全国解放有这两年的新事实在教训我,还不得有所发觉。然而自己发觉的只是某些症象——某些见识之不足或判断错误。对于病源只看到一点——不自觉地还是小资产阶级立场。在依据当前新事实校正了自己某些见识不足或判断错误之后,旧根本理论并没有被牵动。于是就在原来基础上建立起新见解。“两年来我有了那些转变”的自叙正是如此。千先生在这里倒是看得清楚了,他问:“梁先生两年来的思想转变,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他又说:“自以为思想搞通了,其实没有通”。的确!我所通的是当前新事实和我旧理论之间的那个“通”。   只须在我胸中没有什么不通的,自然依旧活下去;更大的转变是无从而发生的。宋先生不明白此理。他叫我“干脆把那套旧看法旧想法完全丢掉”,而不要“改掉那几点,保留那几点”,好像处理屋内大小家具那样机械地来处理思想,是办不到的。   人的思想总是求通的,通不下表,才变;变则通。总是变以求通,断没有“变以求不通”的。我之所以没有更大的转变——转变到根本上;一面是因为这样变已够通,另一面是因为不能向不通处变。“不能向不通处变”这句话何所指呢?在前我不是说过吗:“中国文化要义”一书有“整整四十年生活体验在,并不是一些空名词假概念”。我既从四十年生活体验根追到中国过去的历史文化,并旁与世界其他历史文化相比较对照而既得其说,这就是通乎一切的一个通。今天思想不许可我的说法,将何以通此一切?此即所谓不能向不通处变。   不许可我的说法,亦是可以的;但须有以处此一切事实。我最后坚持不放的,将是我所掌握到的事实。空名词假概念坚持不了,而事实则任何人抹杀不了。我之欢迎医生对我的病(中国特殊论)切实进行检查诊断,是怀着两个希望的。第一自然是希望给我治一切大小病痛——思想上种种错误不对。第二我还希望医学界在对我这病的检查研究中有新发现,在医理上作出新结论。斯大林不是说过以下的这话吗:   马克思主义这一科学是不能停滞不前的,——它是在发展着和改进着。马克思主义在自己的发展中不能不以新的经验、新的知识而丰富起来,——因而它的个别公式和结论不能不随着时间而改变,不能不被适应于新的历史任务的新的公式和结论所代替。马克思主义不承认绝对适应于一切时代和时期的不变的结论和公式。马克思主义是一切教条主义底敌人(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人民出版社第六三页)。   这就是我第二希望之所本。   末后我必须表示对各位先生的感谢。因为各位的赐教,对我确都有着益处的。本文简略,对于各位文内所有的批评未能尽行答复,意在另俟机会当面解释,不在此多占报纸篇幅。乞谅。   此外还有对各位先生的赐教须得在此分别致答的几句话:   张紫葛先生和赵云来先生都严肃地指点我应该自己彻底批判,自己切实检讨,其意最是可感。我曾想我应该作的检讨约可分为三层:一是检讨我的立场;二是检讨我的理论;三是检讨我的罪过。上次那篇文多半在谈理论;于立场少有检讨;于我的罪过就没有提。现在还应该侧重立场问题和 自己有那些罪过来检讨,可能有一文于最近写出。   张先生怪我好像写了一篇“论中国问题”,但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囫囵的“中国问题”,不知到底是个什么“问题”。现在可以回答:我平素于此论之已多。“对外求得民族解放,对内完成社会改造”。——这就是我常常说的两句话,我所谓中国问题大致可于此点出。其详情看旧著。   宋先生提到那年(一九四一——四二)我从香港脱险到桂林,曾经在“文化杂志”上“发表”给我小儿的信,内中说我如果遇了难,“不但中国亡,乾坤或几乎息矣”。这必须声明:那信不是自己发表的;那信的原文亦不是这样。那信上原文,先说了自己某些任务尚待完成,而前说:“现在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辄,那是不可想象的(不会有的事。)”虽说还是一样狂妄自大,但说话不是那样欠通。宋先生整篇文章似就在忠告我不要自高自大,那确是我的老病根,应该时时警省的。   张东荪先生文内指教我的话,约有三处:   (一)阶级的存在与阶级的斗争,无论的那里都是有程度差异的,尽管程度有差,而从其本质来看,阶级还是阶级。当我在谈中国阶级问题时,有因其程度之差而忽忘其本质之嫌。我可以这样回答:阶级的本质在这部分人占有那部分人的劳动,即剥削那部分人;但剥削必藉一种秩序以行,而这种秩序却没有不依靠一大强制力的;此即所谓国家。阶级在各地方均有其程度差异,亦许是的;只怕没有像中国这样不像一个国家而只像一社会的地方。我常说它是融“国家”于“社会”,以“天下”而兼“国家”,其义非一言可尽。在前曾有“旧中国在封建社会的门里门外打转”的话;在此又可说它是在“国家”的门里门外打转转。离国家而有阶级,如果不易想像,那么,中国之阶级问题之不同乎一般,亦就可以知道了。   (二)社会改造是要从其“本身翻出”的,即必资藉于被压迫阶级的战斗之力;但人们却往往忘了这个关键。张先生说他和我亦同样是遗忘了。其实张先生忘了,我倒并没有忘。这是可与上面接联来谈的。我正从阶级矛盾而深有悟于国家之为国家,并从而就懂得暴力革命夺取政权为改造社会所必要。为什么我自己在中国却坚决不走暴力革命之路呢?这亦不是像张先生所说的“希望牺牲愈小愈好”。没有别的,这正由我见于中国在阶级问题上之特殊,在“国家”这机器上之特殊,从而要变更(或取得)其政权亦自有其路而不同一般。我从未反对共产党从阶级斗争夺取政权,而是判断它从阶级斗争夺不到政权(上次我那原文即此意。)旧著“乡村建设理论”,尤其是“乡村建设理论提纲”和“乡村建设纲领”那两小册子,言之甚明;不过张先生没有看过。   (三)“唯物并不是对物作静观”——这句话似亦在指我讲的唯物没有讲对。但我看了张先生那段文字尚未十分领会,只有容待当面请教。   这篇草率不恭的答复就此为止。    一九五一年、一二、二六   来源:原载1952年1月10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