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家楫:批判我的旧思想   <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长、王家楫>   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完全是从旧社会里教养出来的人,过去关在实验室里,自命“清高”。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检查一下,觉得以前所犯的错误,实在太多,差不多一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容易犯的毛病,我没有一样没有犯过。下面就是我自己的例子,很愿意提出来讲讲,使得大家明了,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把脑筋改换过来,是不配当人民的勤务员的。   我生长在一个典型的封建家庭,自从进了初等小学,脑袋里就充满着向上爬的思想。在小学的时候,父亲曾经请了一位算命先生,这位先生将我的八字排好之后,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小少爷的八字,是双飞蝴蝶格,格局高贵异常,一旦矢志攻书,定许名题雁塔。”父亲当然兴奋得不亦乐乎。那时我只有七八岁,站在旁边,也不禁笑逐颜开,说不尽的高兴。等到二十多岁大学毕业以后,出洋留学以前,暑假寒假回到家中,还要翻翻我的命书,引以为快。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初入门径的生物学工作者,对於达尔文的学说,也有了一些认识,但还是很可怜地为这个“命运”的胡说所迷惑。在旧社会里,无疑地,我的思想意识里,只有一个个人的前途,时时把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否则决不会为这个“命运”的胡说所迷惑。到后来我还要讥笑比我爬得快、爬得高、或者一直爬到人民头上的人,说他们投机取巧,卑鄙龌龊。但现在反过来想一想,当时自己也何尝不在爬的过程之中呢?不过爬的速率和方式,有一些不同而已。   自从进了南京高等师范,我就没有用过老家一文钱。那时我自己觉得很满意,以为可以对得起老家。不知道老家的钱,都是从农民身上剥削得来的:在高等师范所吃的白饭,出洋留学四年,用江苏省官费四五千美金,也同样是人民的血汗。总之,我一生都是用人民的血汗来念书的。等到留学回来,虽然在中央大学教了五年书,但所教的学生,都是地主、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子弟,没有教过一个工农的子弟。虽然也做过一些研究工作,但都是在自己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兜圈子,并无计划性。心血来潮,今天愿意做变形虫,就做变形虫;明天愿意干纤毛虫,就干纤毛虫。不去问问做出来、干出来的东西,究竟对人民有什么利益?一直到解放为止,将近三十个年头,我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脱离实际的,我的作风是一贯自由散漫的。当时我所专门研究的一个范围——原生动物学,在国内没有第二个人的资格比我还老,而且很享盛名。今年在国内多发表几篇论文,可以提高我一些地位;明年在外国杂志上再发表几篇论文,更可以大大地提高我的地位。人家恭维我,我表面上虽则谦虚,心里头着实好过。大有“而今中国的原生动物学舍我其谁哉”的感觉。那时我也希望把我的工作搞好,但希望的目的是:工作搞得愈好,我在科学界中的地位,可以站得愈稳,还可以倚老卖老,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人民服务的口号,是到解放以后才听到的。   过去的中央大学,是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发展改变而成。因此后来中央大学的一个小集团,旁人就称之谓“南高东大”集团。这个小集团充满着陈旧崇古的保守性和宗派主义的狭隘性。我是从这个小集团内很早孵化出来的产物。小集团的一般思想情况,也就大大地影响了我的思想情况。五四运动刚才开始的时候,北京大学提倡做白话文,南京高等师范起而反对。当时南京高等师范所出的“论衡”,就是反对白话文的工具。我虽没有在“论衡”上发表过文章,但也是口口声声反对白话文的一人。等到我女儿上学之后,读书不到两年,就会提起笔来写信,我才不反对了。不反对的原因,也只是为我子女容易读书起见,自己还醉心於古文。有时写科学的文章,还想套袭桐城派的章句。从未自己问一问,这种文章写出来,广大的群众是否能看得懂呢?当抗日战争期间我在四川北碚的时候,至少有两三年为了做好古诗费了我大部分的时间;业务工作,做得很少。我自己“陶冶了我的性灵”,但前方后方的劳动人民,天天在被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动政府蹂躏践踏之中,他们的性灵是什么样呢?相形之下,如何对得起人民呢!   中央大学从开始到抗日战争末期,历任的校长如朱家骅、罗家伦、顾孟余等,都自北京大学出身,或者是和北京大学很有关系的人。“南高东大”的集团,始终是满肚子里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并非因为这些人那是反革命的头目,否则像蒋匪介石也居然一度做过校长,为什么并没有人出而反对呢?不高兴的原因,主要的还是一个宗派观念。中央大学的架子是摆得很大的,但高高在这个大架子上面的人,并非自己集团出身的人;而且换来换去,还是一个“老冤家”,感到不成体统。面子上既不好看,心里头更不舒服。一方面朱家骅等做校长的时候,对於全校师生,有很多压迫的地方;但另一方面,这个小集团也在一院之内,一系之中,尽量酝酿着“南高、东大、中大”清一色的把戏。自己的学生尽管糟得很,癞痢头儿子亲生的,终是要另眼看待。我到中央研究院以后,添聘年轻的人,有时多聘了别的大学毕业的学生,少聘了或者不去聘中央大学毕业的学生,就要受严重的批评。说我没有照顾到母校母系,忘怀了自己的根本发祥之地。有时要添聘年纪较大、能领导研究的人,如果和集团中人商议,说来说去,被推荐的终不外乎是自己的同学。这一个集团特别把北京大学一个集团中的傅斯年、汪敬熙当作敌人。眼光很不差,这两人不但是过去学术界的恶霸,而且已经先后走上了反革命的道路。但在自己阵容里面,也有反革命分子如张其盷其人者。解放后不久,中央大学改名南京大学,有好些人感觉得很不自然,人民政府凭什么不把中央大学改成原来的东南大学呢?很明显,这完全由於宗派主义的传统思想还在作祟。   现在新中国所有的大学,不论什么名称,都应该由人民掌握的了,不能为一个小集团所支配了。我们必须打破宗派观念,放弃小集团,站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个伟大的立场上。   从前我是不习惯於集体的生活,怕组织,怕纪律。我所欢喜的是单独的生活和单独的工作环境。同群众是非常隔膜的。一九三四年进了中央研究院,真是适合我的胃口。直到解放为止,整整有十五个年头,做了反动政府当点缀用的一只花瓶,更看不见群众的力量。群众对於我呢?不要说反动政府“翰林院”内的花瓶。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瓶,安安稳稳放在客厅里面。劳动人民也是难以看见的,即使偶尔看到,望也不敢多望一望,还敢去亲近他用手摸一摸么?我还记得当蒋匪介石要做总统的时候,伪政府进行了改组,以朱家骅、傅斯年为首的中央研究院,争取了直接隶属於伪总统府的机会。於是花瓶声价,更增高了百倍。全院的人,十之八九,也都引以为喜。我又记得在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以后,前中央研究院的朋友们开了好几次会,讨论关於新中国的科学院应该如何组织,有好些人对於所谓隶属问题,还想考虑,希望要隶属得高一些。但现在的主要问题,不在乎隶属的高低,而在乎要我们每一个人,必须建立新的立场、新的观点和新的方法,使学术研究,和广大人民的实际需要密切相配合。隶属得高,隶属得低,都一样地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民政府决不再把我们当作花瓶用了。我们应该尽量发挥我们的力量了。   本位主义和关门主义,是过去中央研究院一贯的作风。一个所长经费争得愈多,表示他的行政权威愈高。一个研究员图书、仪器买得愈多,表示他的研究能力愈大。大家只管扩充自己的地盘,地盘大了,可以夸耀於人。那里有闲工夫照顾整个院的全面,更没有闲工夫照顾人民有没有痛苦。认为自己的工作终要比人家的工作高出一层;自己训练出来的人终要比人家训练出来的好得多。表面上虽然互不得罪,但背后头彼此常说坏话。研究员和研究员之间,所和所之间,时常存在着不少的隔阂。特别是各所之间,大家很少来往,仪器药品也难得借用一下,整个的象牙塔,当然也关得紧紧的了。内部尚且如此,对外更谈不上有联系。而且自高自大的态度,人家望见了还要退避三舍,如何敢来亲近我呢?过去人家骂中央研究院关门主义,我终是以为与我无关,被骂的不是傅斯年,就是汪敬熙。等到一九五○年中国科学院举行第一次院务会议的时候,各所的任务和工作计划,都在小组会议上请院外专家及产业部门的代表提供意见,加以批评。真是见所未见,我方才觉得自己在从前也犯过关门主义的错误。   解放以后,我忽然听到了“买办的科学家”这个名称,我觉得很奇怪,科学家为什么会变成买办呢?后来分析分析,过去即在中央研究院中,就有不少科学家的确有买办的思想和作风。最特出的是汪敬熙。他对於中国国内研究科学的人,没有一个瞧得起的。在他周围的同事,都不在他的眼中。少不如意,还要大发雷霆,肆口谩骂。但是对於美国英国以及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科学家,恭而敬之,态度完全两样。在他脑筋里面,在中国只有他是可以配得上做科学家的。其他真正的科学家,都生长在美英帝国主义国家,中国是没有资格生得出来的。只有美英帝国主义国家的人做的工作,可以做得比他还好;其他的中国人,如何能及得来他。这种行径和想法,还不像洋行里的买办么?中央研究院历任的总干事,我所最佩服的有两人:一是丁文江,一是萨本栋。这两人脑袋里也是充满着买办的思想。无论什么东西,说来说去,终是美英帝国主义国家的要比中国的好。二人对於我觉得样样都不差,只有一样他们认为美中不足,就是我的英文说起来不很流利,写起来也不十分高明。但是我在当时写研究论文,篇篇都是用英文写的。嘴里头说,用英文写因为要和国外科学家交换;心里头实在另有一种想法,用中文来写,恐怕要降低我的论文的价值。丁、萨两人先后在中央研究所执行英美式的政策,当时我都非常拥护。他们做了中国科学的大买办,我也做过中国科学的小买办,自己还不觉得呢!在反动政府时代,中央研究院每逢举行评议会,假如没有胡适之来出席,就觉得扫兴。谁能够同胡适之多握几秒钟手,多谈几分钟话,就会觉得体面,人家看见了还要眼红。而胡适之和蒋匪介石一样,同是美帝国主义的臣妾呢!   一九四九年的年底,中国科学院把以前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等机构重新调整的时候,我的情绪闹了许久,经过了许多剧烈的思想斗争。当时大家所犯的毛病,不外乎两个:一个是不肯放弃小圈子,一个是不肯改变自己的兴趣。小圈子就是小集团,现在不能再存在,必须打破。个人的兴趣,当然很重要,对於自己所做的工作,不感兴趣,做起来就很难做得好。但是人民的需要,比较个人的兴趣,尤其重要。如果真正能够站在人民的立场,向群众学习,澈底了解目前国家的迫切需要,我想新的兴趣,也会产生出来。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愿意改变原来的工作方向,以配合目前国家所迫切需要的工作。我们必须了解中国已经到了一个空前伟大的新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属於人民。科学不能例外,当然也属於人民。因此我们工作的出发点,也是无条件地为了人民。为人民解决问题,为人民谋福利。我们不能再效法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英美式的科学家了。我们不能再强调个人的兴趣了。我们必须向苏联科学家学习,效法他们为广大人民服务的精神和方法。   过去的缺点和错误,是说不尽的。但我们如果能够虚心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抛弃一切自私自利的旧思想,接受无产阶级思想的领导;有勇气向群众学习,积极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改变旧的态度,革除旧的作风;我想我们每一个科学工作者,都有可能成为人民的一个勤务员,都能够为建设新中国而发挥我们最大的力量。   (原载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