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麟:参加土地改革改变了我的思想——启发了我对辩证唯物论的新理解和对唯心论的批判   <北京大学教授 贺麟>   这次到西北去参观土地改革使我有了通过实践和感性认识去了解现实改造自我的良机。我决心藉这机会向参观团的团员学习,向土改干部学习,向农民学习,以帮助我放弃旧包袱,清洗旧思想。我是一个旧哲学的包袱很重的哲学工作者,我带了许多在学习辩证唯物论中搞不通的问题去参观土改,很想在这里面去寻得一些启示。在这次参加长安县土地改革工作期间,所接触的人尽是县级、区级及乡村级干部和农民群众。在听了6、7次4个钟头的大报告和参加了许多大小会议之中,我们听不见马恩列斯的名字被提起,语句被引用。更听不见辩证法唯物论被讲说。(事实上我们只听到某一县委书记在报告中,于顺便举例时曾提到列宁的名字一次。又曾听见一次说到社会发展史,那是因讥笑某民讲从猿到人,脱离群众而提到的。)但我们却处处看见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的革命实际密切相结土地改革干部向农群众运动中真切地合了,辩证唯物论也有血有肉地在实际向地主阶级作剧烈斗争的体现了。我愿意把我从这方面所得的新启示作一重点的报告,以代替对土地改革本身的观察的陈述。   首先我要提一下西北土地改革参观团的团员们对于“参观”与“参加”问题的两三次热烈辩论,所给我的启示。对这问题,经过反复认真讨论之后,我们的思想都提高了一步。我们一致反对走马观花或袖手旁观式的参观。我们检讨了抱“社会调查”的目的来参观土地改革而忘记了与自己思想改造相结合的客观主义和专家主义的思想。我们纠正了认参观“较自由”,“责任较轻”,“参加工作怕犯错误”的错误思想。一谈到阶级立场,大家更严肃地决不愿以第三者超阶级的立场来静观这场翻天覆地的伟大的革命斗争了。从认识方法上说,我们更紧记着毛主席《实践论》的话:“你要有知识,你就得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所以我们虽以参观的名义出发,却进了一步争取深入参加土地改革的实践。我们与土地改革工作干部一起开会,一起工作。我们曾多次亲入农民家里去访问,在群众前面去登记土地,去听他们悲愤地控诉恶霸地主,去与他们共爱恨。习仲勋副主席在我们回京前的座谈会上赞许我们争取参加土地改革,而不只是参观的态度为“不是站在农民队伍之外去指手画足,而是自愿编在农民队伍之内去冲锋陷阵。”这话我们愧没有做到。不过也就因为我们争取参加实践的这点努力,使得我们似乎多得到一些体会,并觉得更靠拢人民了。尤其令我们体会到“静观世界”,不惟站在外面不能改造世界,就连对世界的认识也会很肤浅、表面、外在。而深入参加实践斗争,不惟对变革现实尽了一分子的努力,而且于变革现实的实践中,除增进了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外,又复改造了自己、提高了自己。这次的新经验使我一方面深切感到我过去多年来脱离实际的书本生活,不知错过了多少伟大的实际斗争的场面,也就错过了在实践斗争中改造世界,认识世界和改造自我的机会。另一方面同时也就帮助我否定了“静观世界”的唯心论观点,而真切认识了辩证唯物论的实践性。实践性包含有劳动人民在生产中在阶级斗争中变革现实的内容,而静观世界反映着剥削阶级不劳而获保守现实的悠闲生活。这又令我明白见到了辩证唯物论的阶级性。   从放弃站在一旁参观或静观而争取深入参加实践出发,就联系到我过去总认为唯物论只注重看得见摸得着的表面物质现象,而不能深入事物的本质的错误看法。这次我才体认到,我们愈是深入农村,深入群众,深入事物和社会的底层,并深入参加实际的斗争,便愈能了解事物的本质、核心和典型。而唯心论者大都只依据自己主观现成的意见、范畴、教条去看事物,有时只依稀看得事物的表面,有时连事物的表面都看不见,只看见自己主观的意见之投射在外物身上。譬如,他自己不高兴,他就看见月亮在愁,他自己欢喜,他就看见花儿在笑。他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薄膜,带了一副有色眼镜,他所看见的都是经过他主观成见渲染过歪曲过的东西。他的目光那能射到边远的角落,深入里面去照见事物的底细和真面目呢?因此我确见得我们愈能深入,便愈唯物,愈唯物便愈能深入。主观的范畴只能认识现象,不能认识物自身,唯心论哲学家康德自己早已供认不讳。对那有求真知的勇气和实践的毅力,要打破主观的牢笼,直接深入认识事物自身的唯物论者,我岂能再诬枉他们为只见现象不见本质呢?因此我肯定了唯物论是深入的。重点的深入而不钻牛角尖,又能推广到全面;深入底层又能提高到上层;感性的深入又能与理性的提高相结合,就是我所了解的辩证唯物论。深入事物里面,才可以入虎穴,得虎子,把握对象的真面目。深入群众,才可放下小资产阶级的架子,编在农民队伍里,与农民打成一片,才不至于超阶级,才可以向群众渊博的智慧学习。所以深入群众,深入事物,不惟观点是唯物的,而且就立场说,也是站在人民一边,站在无产阶级一边。   过去我对于唯物论还有一个错误的看法,我以为它有些鹜外,只重改造外在世界,改造物质环境,而不重向内用力去求自我改造和思想改造。及我发现马列主义者最注重宣传、教育和学习,把搞通思想改造思想放在重要的地位时,于是我又以为唯物论者一面重改造思想一面又重改造世界,不是自相矛盾就是陷于二元论,或者表面是唯物论而骨子里却是唯心论。因为我总以为只有唯心论才重思想,唯心论者甚至认思想创造世界,认没有思想就没有存在,没有知就没有行,认要改造世界先须改造思想。甚至有许多唯心论者只求改造思想,不愿改造世界。以唯物相号召而又这样注重改造思想,在我过去是无法理解的。在这次土地改革工作中,我才开始认识到唯物论与搞通思想不可分。土地改革工作与启发农民群众的阶级觉悟,建立无产阶级的思想不可分。在土地改革工作的任何一个阶段中,农民思想未搞通,阶级觉悟未提高,则那阶段的工作便作不好。要推行一件工作,首先要将干部思想搞通。然后才可进一步搞通群众的思想。所以领导方面一再强调:宣传政策,首先要干部在思想上搞通了政策。即以我们在长安县东大村土地改革工作中整顿农会撤换失职的村农会主任一事(详情请参看朱光潜:检讨靖生富文——编者)而论。经过各方面多次调查访问之后,方查出他犯了打人骂人,欺压群众,贪污公粮,讹诈民财,包庇毒贩,走地主路线等过失。工作组经过两次会议后,才决定撤换他农会主任的职务,但仍保留他的农会会籍,以便留在农会中改造教育,戴罪图功。但这却与许多人主张把他赶出农会,甚且把他送法院惩办的过左意见相反。于是经过多种会议,搞通干部思想,搞通积极分子思想,搞通群众思想,同时复经过多人与那失职的农会主任本人两次长谈,搞通他本人的思想,使他自己承认错误,并自愿在群众面前坦白悔过,自请处分。于是撤换农会主任工作方通过群众顺利完成。但同时为处理贩毒的二流子事,因情况未完全掌握,事先准备不充分,干部思想未搞通,群众思想更未搞通,便使得群众不满。幸因工作干部,立即纠正错误,愿从群众公意,方得到圆满了结。足见思想搞通为事办得通,工作做得好,实践得到成功所必不可少的步骤。同时又足见搞通思想乃是掌握情况,实事求是,和走群众路线,并不是空说理论。故唯物论乃是注重由反映事实掌握情况以搞通思想,向群众学习,通过群众的智慧来搞通自己的思想或耐心地有步骤有层次地搞通群众的思想,并通过社会的实践与斗争以搞通思想,也就是在改造世界的斗争过程中以改造个人和群众的思想。反之离开事实,离开社会的实践与斗争,离开群众,而只是从书本,从抽象的理论以搞通或改造个人的思想,并过分夸大个人思想的力量,就是唯心论。   我们参加土地改革工作有一重要特点,就是生活有了丰富的情感内容。在农民的草棚内,看见他们饭锅里的清稀粥,炕上破旧的薄被窝,在诉苦会和斗争大会上听他们泣诉受害的惨况,实令人不禁流了不少的热泪,同时加深了对地主阶级的痛恨。在农民大会上听见农民群众自由活跃的发言,和看见他们诉了苦报了仇,打倒了恶霸地主,分了地,翻了身,欢欣鼓舞,积极生产的热情,也使得我们对农民的前途,对新中国的前途,感到无限的欢欣鼓舞。从农民群众对我们热情的欢迎和欢送里,也引起我们热情的回响。在参加土地改革期间,我们真可说是经历过最富于感情内容的精神生活了。但这样的热情的精神生活,如何可以用唯物论来解释呢?马列主义者重热情,重阶级友爱,重爱恨分明,重全心全意工作。且特别重可歌可泣令人兴奋感动的伟大革命斗争和伟大革命文艺作品。这种革命英雄主义的倡导足以使人活泼年青,足以使多年来沉滞不进的社会,朝气蓬勃,激动起来活跃起来。这是很好的气象,这也是令我感动鼓舞的气象。但这些现象何以是唯物的?何以是基于唯物主义出发的?热情,全心全意,爱恨,感动兴奋的情绪不是主观的感情并属于人心的心理状态吗?假如带着这些情感去认识外界,如何能够达到像恩格斯所说“了解自然的本来面目,而不附加以任何外来成分”呢?“全心全意”乃出自耶稣教人用全心全意全力去敬事上帝,富于宗教精神。以持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者何以会采取全心全意的宗教精神而又要向唯心论斗争呢?这些都是我搞不通的问题。   然而在这次参加土地改革的生活里使我对这些问题得到了一些初步的解答。第一,宗教教人全心全意去敬事上帝,去虔诚默祷,而马列主义者乃教人全心全意去工作劳动,去为人民服务。一唯心,一唯物,一封建,为统治阶级服务,一革命,为无产阶级服务。界限昭然。第二,资产阶级与地主阶级,对被剥削者,轻视践踏,冷酷无情。他们不愿也不许被压迫者表示喜怒,流露真情。他们对被压迫者的真心话,情感的呼声,不闻不问。他们孤立了自己,使得下情不得上达。而剥削阶级自身,常因利益矛盾,互相钩/勾心斗角,彼此间于利害相合时,纵有交际应酬,也无真情相与。而唯心论者亦大都重理智轻感情。理智只有在少数专家学者大知识分子中才得到高度发展,而平民大众虽有潜在的渊博智慧,因缺乏教育机会,理智很难得充分发展。故少数专家学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多以其高度理智骄傲平民,轻视平民,增加收益,替资本家服务。这种类型的人,连客观唯心论者黑格尔都看不惯,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他称这种的人为“理智的动物”并揭穿他们的“骗局”。反之,感情为人人所共有,而且愈低层的工农大众,他们的感情愈真挚纯厚。足见唯心论者之重理智轻感情恰好反映了资产阶级的思想。“理智动物”与“剥削动物”原是同一阶级的产物。(这才令我恍然明白替英美帝国主义说话,代表马赫主义派唯心论的反动哲学家罗素,何以会一再攻击共产主义为“狂热主义”(Fanaticism)的阶级背景了。)所以,为工农大众服务的辩证唯物论必然要注重被压迫的阶级所共有共鸣的热情和阶级的友爱与仇恨。而且感情属于感性阶段,亦可提高为理性,如正义感。唯心论离感性而谈理性,轻感情而重理智,完全是抽象孤立和片面的看法。而辩证唯物论则由感性、感情,提高到理性、理智,再用理性、理智去为感性、感情服务。而且热情乃是众人情感的交响与共鸣,从群众中来,又回到群众中去,受到群众的理性、智慧、共同利益的节制、纯化,加强与提高。至于反映资产阶级社会的个人浪漫主义,虽也重热情,但这乃仅是个人的癖嗜偏好或私爱,譬如有闻阶级之对于某个女人、某种幻想、某种玩艺,甚或对金钱荣誉,有了高度的热情,甚至愿牺牲他个人的性命去趋赴。但类似这种热情,无论他个人主观上如何热烈,在劳动大众中却引不起交响与共鸣,因为他的热情缺乏群众基础与物质基础,也就不能持久,终至枯竭无趣。唯心的浪漫主义的热情,其下场大致如此。而反之无产阶级的友爱随阶级斗争的展开与提高而不断地愈趋愈普遍愈来愈提高。即因其基础是唯物的,有群众性的,且有辩证发展的。在对恶霸地主的斗争大会上,群众情绪的紧张热烈发展提高转移的过程,就提供了热情之辩证发展的最好的例证。由对地主的共恨,提高为阶级的友爱,为对共产党和对毛主席的热爱。由阶级的友爱与团结更转移到热烈的生产运动和抗美援朝运动。   就生活方面说,无热情的生活即非真实的生活。那只是虚伪敷衍,无聊鬼混,言不由衷,毫无生命毫无意义的生活。不全心全意的工作即非真实的工作。那是经不起挫折和考验,有心莫肠,无精打采的工作,也绝不会是真实的在实践中产生良好效果的工作。唯物论所要求的是真实性、具体性。而真实具体的生活和工作里必缺少不了生命力洋溢的热情。   从认识方面说,如缺乏情感和有热情的实践斗争,而只是用抽象的理智去看事物,那就只能看见一些孤立的破碎的死东西,再也不能如实地看见在变化发展中的像恩格斯所说的事物的真面目。特别是要认识有关于被压迫阶级的事物和情况,阶级的友爱和同情的了解更是不可少的。我相信每个人学习的经验都可证明一点:即当你学习情绪高时,学习成绩也好,当你学习情绪底落时,学习成绩也坏。   当然我的目的是在尽量说明何以重爱恨分明,重热情是唯物的,更是辩证唯物的。我并不要想把辩证唯物论者说成是一头脑热烘烘的感情至上主义者。必须感情与理性相结合,个人的热情与群众的共鸣相结合,真挚热烈的感情与明晰冷静的头脑相结合(我们所看见的并且敬佩的几位土地改革干部确是体现了这种对立的结合,)才是我所了解的辩证唯物论对感情的看法。   上面已拉杂说得很多,现在试总结一下在参加土地改革工作中,那些地方改变了我的思想:   第一,由于不安于参观土地改革而争取参加土地改革,使我由比较趋于静观世界的超阶级的想法改变为深入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态度,并争取由变革现实的实践中以认识现实,改造自我,而使自己愈靠拢人民,靠拢无产阶级。   第二,从土地改革工作之深入群众,深入底层,深入参加实际斗争里使我改变了从前认唯物论只重视外在现象,不能深入认识事物的本质的错误看法。现在我已亲切体会到惟有辩证唯物论才能深入认识事物的本质,核心和典型。   第三,参加土地改革的经验使我否定了离开事实,离开群众,离开实践而改造思想改造自我的唯心论观点、而真切体会到植基在辩证唯物论上面的改造思想与搞通思想的真实意义。   第四,由于参加土地改革经历到富于感情内容有爱有恨的生活,使我改变了旧时认重热情重全心全意为唯心为有宗教意味的看法,而亲切了解到什么是阶级友爱,和基于群众之交响与共鸣的热情。这样使我批判了唯心的僧侣主义及近代的理智动物之抹煞情感,并否定了唯心的浪漫主义之放纵个人主观偏狭的情感,而体认到辩证唯物论对情感的正确看法。   最后亦即最主要的,我真切认识到土地改革工作的中心环节是群众路线和阶级斗争。(干部包办代替的作风之所以受检讨,由于不走群众路线,未充分发动群众。和平分地的想法之所以错误,由于没有认识到土改是一场剧烈的阶级斗争。)几令我进一步推想到凡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及毛泽东思想为指导而产生的伟大运动,如解放战争,如抗美援朝运动,如镇压反革命,基本上都是群众运动,也都是具有阶级斗争的内容。因此这次参加土改工作归来,使我体认到离开群众,什么事也作不好,不走群众路线,什么路也走不通。又体认到除了依靠工农大众,服务工农大众,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又复体认到群众路线阶级立场与辩证唯物论不可分。因为群众,无产阶级,眼睛最雪亮,掌握事实最多,最接近自然,最能通过劳动和实践改造世界,因此也就最唯物。而且群众开会讨论所表现的智慧,最能由矛盾意见中得出不偏不倚的总结,最合乎辩证法的规律。所以我敢肯定说,只要你不脱离实际,群众路线走得好,阶级斗争作得好,如我在长安农村所见着的土改干部那样,即使口中不提马恩列斯的名字和语句,自能具体体现辩证法唯物论。同时只要辩证法唯物论真正搞通了,就必然会在阶级斗争的实践中走群众路线,站稳阶级立场。现在我才弄明白了,何以只有辩证法唯物论才是真正为无产阶级服务的哲学,何以无产阶级真正觉醒起来,必然会寻找到辩证法唯物论的哲学。   来源:《光明日报》1951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