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光旦:土地改革必须是一系列激烈的斗争——访问苏南农村的一点感想   <清华大学教授 潘光旦、清华大学教员 全慰夫> ## (一)   我们这次访问了土地改革中的苏南农村。自2月22日出发,至4月9日回京,留在苏南的时间约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中,我们到过无锡、苏州市、吴县、常熟、吴江、上海、杭州等地区,会见了各级负责土地改革的同志和各阶层的农民,参加了有关土地改革的各种会,包括农代会、小组会、诉苦斗争大会、特别约集的农民座谈会、以至于土地改革展览会。的的确确看到了不少东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毛主席曾指示说:“土地制度的改革,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内容。”(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我们在一个半月的访问中,才体会到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以前我们或多或少把土地改革看成只有单纯的经济上的意义,即只是从地主手中把土地拿过来,机械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而已。其实完全不这么简单。根据我们现在的认识,土地改革必须是一个包括经济、政治、教育等等方面的群众革命运动。土地改革的进行,要有领导,有计划,有步骤,有分别。一面是大刀阔斧,一面又是精细深入。人民民主专政的全部精神与运用,从每个乡甚至每个村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具体的表现了出来。通过这一运动,一向被压迫的农民群众,要做到在经济上翻身,在政治上翻身,在人格上翻身。半殖民半封建的农村变成为新民主主义的农村。土地改革真正包含着极丰富的内容。   本文仅就土地改革全部过程的一方面,谈谈我们共同的一点感想与心得。那就是:我们认为土地改革必须是一系列的激烈斗争,否则便根本办不通,便废除不了“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而“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因而也就无法“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   在出发访问以前,我们曾这样想:在全国军事与政治空前胜利的情况下实行土地改革,地主阶级当然会规规矩矩,不敢,也不能有什么反抗。可以和和平平进行土地改革了。我们两个中间的一个,十六代以前便离开某一省的农村,而进入另一省的市镇,经商读书,读书经商,根本不了解农村生活是怎样一回事,便更容易有“和平土地改革,可以成功”的想法。对于中国农村情况不十分熟悉的许多朋友们,这种想法怕也难免。但是,我们这次在苏南农村访问所得,却完全说明了这种想法是极端不正确的。 ## (二)   在地主阶级中,固然有少数人愿意守法,悔过自新;但极大多数地主是不甘心自己阶级的灭亡的。全苏南共约有4万户地主,其中有60%至70%,即24000户至28000户,对于土地改革曾经有反抗及破坏行为。有些个别地区,不法地主所占比例更高。如吴江坛坵区郎中乡,13户地主中有10户违法。又如常熟靠近长江的南丰、常阴与沙州三区,没有一户地主不曾转移财产。最起码的自己以为聪明的办法,是在解放后把土地强卖给原来的佃户,多少捞回一些;目前苏南因这样破坏土改法令而在押的地主也还不在少数。   苏南地主阶级抵抗及破坏土地改革的花样很多,大致可以归纳为下列六种:一、利用氏族村落的宗派关系,挑拨离间;二、造谣威胁农民群众及诬蔑人民政府和人民领袖;三、收买和拉拢农村干部;四、混进农会,篡夺领导;五、分散、转移、及破坏土地财产;六、公开反抗,组织骚动。   更不妨举几个实际例子。无锡地主张松亚,写了同样的五封信,准备寄给区长、县长、行署主任、华东饶主席和毛主席。信中说:“张松亚,劳动起家,克勤克俭,愿做富农,不愿做地主……”。写好后并找村长盖章,加以证明。村长一时弄不清楚,以为是毛主席同意了,便盖了章。张接着又去找小组长,小组长见村长盖章也就盖了章。后来村长想想不对:“张松亚从来勿劳动,40多亩田,他不是地主,啥人是地主?我这样不是包庇了地主么?”于是赶急跑去把信拿回撕掉。张松亚又来了一个花样。他带引一个西装革履的亲戚来威胁村长说:“你证明也罢,不证明也罢,横直毛主席已批准他是富农!”   江宁临江乡地主严其富,曾任三青团分队长,霸占农民土地,强奸五个农家妇女,逼租打死一个农民。在乡农会开会的时候,威胁农村干部及农民说:“你们的头是铁做的,你们就去开会!”其父严德林并从旁勾结另外两个地主,设法收买全村干部。又地主王明见,也在被划为地主以后,对同村其他地主说:“现在是他们的天下,以后看我们的手段吧!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常熟罟苏区古里乡地主薛根和,威风向来十足。他有两句口号:“秦桧奸臣害岳飞,那怕康王不得志!”他拿自己比作岳飞,拿蒋匪比作康王。这中间充满了图谋复辟的反叛思想与情绪。   句容元通乡地主凌宝经,在去年10月19日晚上,率领其爪牙发动殴打,企图抢夺乡干部的长枪。当场打伤农民王步生等7人。随后并包围乡政府,捣毁学校桌椅一部。   丹徒东滩乡地主章兴和,曾勾结匪特枪杀农会干部韦兴元、积极分子韦小龙与韦兴荣等三人。溧阳后周乡地主王镇轮,曾勾结匪特抢夺农会长枪3枝,杀害干部及民兵共4人,砍伤1人。   常熟蜂蚁乡地主王志雄与王吴氏二人,曾先后在10天内放火7次,烧掉了其被没收的6间房子。地主王绍全于是造谣说:“火起真奇怪,定是狐大仙”。弄得农民一时信以为真,忙着打火教,求火神爷爷保佑。   苏州市郊区虎坵乡,有一半/个地主式富农狄全福,一向虐待雇工赵寿生。土地改革中,赵在诉苦大会上大胆的吐了苦水,被选为村农会主任。因此,狄某想拉拢他,特别请他吃饭,但他坚决地拒绝了。有一天,他上午还高兴地和其他村干部一起喝茶,下午正在田中干活,便被狄全福使其老婆叫回,关在后房里,用剪刀在喉管上猛力刺了5刀。事后还造谣说他是因负债而自杀的。当我们离开苏州时赵寿生的性命还未出危险时期。   很多地主不愿交出契照,想保留着,幻想有一天还可以派用处。迫不得已要交出时,便事先偷偷地照张相,留个底子。我们参观常熟土地改革展览会时,发现仅南丰区一区就有这样的照片23张。无锡土地改革展览会中陈列的这种照片也不在少数。上海郊区更有这类专门的照相馆,定价是3万元一张。   我们在一个半月中所耳闻目见的这类事实是很多很多的。仅仅上面所举出的事例,已足够使我们认识一条真理:地主阶级是决不会自甘死亡的。它要反抗,它要拼死命反抗。即使在全国空前胜利的情况下,地主阶级明明知道:只有进棺材一条路走,但也免不了一阵垂死前的挣扎。他们还要说:“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 ## (三)   正因为地主阶级不自甘死亡,绝大多数地主不会自动地向人民低头,悔过自新,所以不可能实行“和平土地改革”的政策。两千多年以来,地主始终骑在农民的头上,盛气凌人,威风十足。如果“和平土地改革”,地主还不是和不土地改革一样,盛气凌人,威风十足么?因之,一向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群众的翻身,不是也成了一句空话么?这类毛病不只是在理论上必然要发生,而且在事实上已经发生过。   整个苏南土地改革的进行,分为三个阶段:一、去年9月以前为典型试验阶段——“小心谨慎,创造典型”;二、去年11月以前为局部展开阶段——“典型突破,逐步推跳”;三、去年12月以后至今年3月初旬为全面展开阶段——“点面结合,全面展开”。去年11月以前,即前两阶段的土地改革是和平进行的。这时期由于群众尚无准备,领导尚无经验,客观情况尚不十分熟悉,强调“谨慎小心,稳步前进”的方针,是完全必要的。但因此也就暴露了一些缺点,即地主威风没有受到必须的打击,因而农民群众没有真正发动起来,土地改革流于形式,生产与其他方面的情绪也提得不够高。   我们也不妨略举一些事实。在这时期里的诉苦斗争会上,地主本人常不到场,而是由他的老婆、儿子或媳妇出头,作为代表。无锡与江阴的这种会,有些地主是坐着车子,大摇大摆来参加的,样子显得很神气。江阴有一次划分阶级的会上,一地主还带着黑眼睛,慢吞吞地自报是小土地出租者。他有一个儿子,曾留学法国,学工程的。他最后不但请求完全保留其出租的土地,并且要政府给他儿子介绍一个教员的位置。   常熟县太义区一地主,曾被逮捕3次,人民政府均从宽处理,准予交保释放了。第四次再派人逮捕时,他说:“同志!让我多耽搁几天,在家搞好秋征的公粮再去。前些辰光去过3次,学习学习,也没啥道理!”他在人民政府宽大政策下变成了“老油条”。   丹阳横塘乡地主张立申、张天申兄弟,因为土地改革前假分家与出卖田地,张天申被判了4年徒刑,张立申只管押两个月就被宽大释放。张立申这样回家后是否改过自新呢?事实告诉我们,他不但毫无悔改,反而组织了一个关帝会,企图继续捣鬼。有一次,他见同村农会主任与小学教师张贴反封建标语,便领导参加关帝会的落后群众把农会主任绑起来,迫令写悔过书。并扬言要赶走小学教师,逼得小学教师拿出一个月的薪水请客,才算完事。他又将悔过书拍成照片,拿来威胁群众。   也就在这时期中。在江宁东杨乡一次诉苦斗争大会上,由于地主威风没被打垮,农民自动站起来诉苦的很少。有一对年老的农民夫妇在场。年纪越大,心中所积压的冤屈越多。老农夫曾三番四次地想站起来,一吐心中所积压的苦水。但人虽站了起来,口里却始终没说出声音。他有顾虑,怕什么似的。老农妇在旁边也再三拉他袖子,阻止他说话。她劝他:“从前辰光反正吃了苦头,何必搞得勿好又吃大苦头呢?”两人终于无精打采的走开了会场。   全苏南,人民法庭虽已经成立,但在这时期以内,主动来控告的多是地主。一向受着惨酷的封建剥削与压迫的农民,在人民法庭中反而是被告。好比吴县人民法庭在去年11月的一个月中,共收到50件控告案,就全是地主控告农民的。这难道对人民法庭不是一个讽刺么?对“和平土地改革”的一个不和平的反驳么?   初期土地改革中间,地主们表示:“土地改革没啥要紧!”“不过如此!”农民们也表示:“土地改革没啥道理!”“地是地,气是气!”(意思是虽分了地,没有出得口气)“人民政府没啥肩胛!”“还开啥会?”   事实完完全全证明,不坚决镇压反革命及地主阶级,不放手发动群众,土地改革就可能变成假土地改革,是“外焦里勿熟”的土地改革。表面上土地改革了,骨子里还是一老套。土地并不曾真正从地主手里转移到农民手里来。   幸而上述各种情形,在去年12月以后的土地改革全面展开阶段,由于有领导的放手发动了群众,在农村中掀起了激烈而有秩序的阶级斗争,便一扫而光了。 ## (四)   有领导的放手发动群众以后所进行的土地改革,在各方面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守法令的。并没有什么“糟”,而是“好得很!”“糟”是谣传,有意或无意的;“好得很”是凡属到场访问的人都可以体验到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是这次进行土地改革的准则和纲领。苏南土地改革完全与土地改革法相符合。请分别举出几件具体事实说说。事实是最好的证人。   “地主兼营的工商业及其直接用于经营工商业的土地和财产,不得没收。”我们曾访问吴县陆墓区新齐乡里仁村。全村有很多农家兼种茉莉花和白兰花。茉莉花可以烘干后掺在茶叶里,成为“花茶”,销售到上海、北京以至于苏联。白兰花则大量在上海一带销行,作为装饰之用。合起来是一笔很大收入。有一个地主李洪全,4口人,出租30多亩地外,又雇2人种植白兰花800多棵,茉莉花1000多盆。放置这些花树的有大小12间花房。据估计,他这花树一年收入约值1000多担大米,比30多亩地的租子多到不知若干倍。然而在土地改革中,其出租土地及多余房屋被没收,花房及花树却全部被保留下来,半棵花树也不短少。   “严禁乱打”。这也是法令的一部分。我们曾访问吴江县严墓区新成乡章奥村。在一次与农民的座谈会里,讲起一个解放期间卖地的地主,我们故意问农民:“这个地主该打不该打?”农民说:“他已经坦白了,承认卖地是犯法的,怎么还打他?”我们又问:“如果他不坦白,是不是便该打?”农民说:“不坦白,也不该打他。”再如,在吴江同里区一次争斗会上,有一位年老的农民诉苦,愈说愈忿恨,忍不住就要打人。这时一位干部同志从旁插嘴说:“老大爷!你已经很吃力了,请休息一下罢!”也就没有打成。又在吴县一次诉苦大会上,也有一位年老的农民,一面拿着旱烟管在一地主头上指来指去,一面说得声泪俱下。但他并没有打人。他说:“倘若我勿讲政策,我把你的头都敲破了!”苏南共2700乡中,发生了打人现象的不过是200乡。而且这些都是发生在放手发动群众的最初阶段。凡被打的都是罪有应得。如吴江一位姓陈的农民,因为房屋被恶霸徐兴中烧毁,女儿被烧死,母亲被吊打,所以在斗争会上打了徐兴中几下耳光。难道徐兴中不是罪有应得么?土地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而是一个壮阔的群众运动。我们从实践出发看问题,只能承认:“严禁乱打”的法令是完完全全做到了的。   “严禁乱杀”。这又是法令的一部分。我们曾参加吴县浒墅关区一个宣判大会。天晴,到会的约两万多人。坐在台上审判委员包括吴县各界代表在内。被宣判死刑的恶霸陶银山,曾有十条命案,强奸二十多个农家妇女,在敌伪及国民党时期当过伪乡保长,解放后畏罪潜逃上海;改名王金山。在宣判大会以前,已经举行过初审、复审,定罪呈请苏南行署批准,而且把他的罪行印成小册子。我们每人在会场中就被分给这样一本。在宣判会上,先有十多个苦主上台控诉,有的泣不成声。接着是审问,所有罪状又一次的取得陶犯本人的承认。末了,在审判委员会作最后商决以后,才由审判长正式宣判死刑,当场执行枪毙。群众兴奋得直呼:“毛主席万岁!”宣判会从下午1时正式开始,至5时半才告结束。我们在由浒墅关至苏州的归舟上,围坐一船,高兴地谈论着整个大会的情形,过枫桥时,连寒山寺究竟打不打晚钟,也没有能注意到。   土地及四大财产以外,土地改革法说:“地主的其他财产不予没收”——也有例子可以引证。吴江南库乡农会主任张锡生,在没收地主四大财产时,不小心把两顶帐子连同床铺一起没收了,并且已经分给农民。随后张锡生发觉这与政策不合,自己提到干部会议上讨论。除干部会议决定将两顶帐子还给地主外,张同志并另在农民代表大会上作了自我检讨,藉以引起大家注意和教育其他干部。我们访问常熟昆承区莫城乡时,晚上是睡在一间被没收的地主的房间里的。房间中除了随房被没收的家具如床铺,方桌、椅子之外,其他细软物件全由地主本人搬到自己所分得的房间去了。床上只剩下稻草,我们就在稻草上面摊开了自己带来的被包。第二早起床,却看见地主本人所住的房间内外,什么东西都挤在一堆,满满的。   此外如“保存富农经济”,“保护中农的土地及其他财产”、“分配土地时……应给原耕农民以适当的照顾”……等政策,事实上均是完完全全做到了的。只要放手发动了农民,充分教育了农民,这就是必然的结果。因为“放手发动群众”是“有领导的”。“领导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就是土地改革的政策和法令。土地改革“好得很”,由此可见了。 ## (五)   现在苏南土地改革已经基本完成了。土地改革完成的时候,春就来到了苏南农村。田野一片麦绿。园林中的桃花开得通红。老大娘微笑的坐在家门前看小鸡。狗睡在稻草堆旁边晒着太阳。青年农民忙着罱河泥,开新滨,准备搞好今年的大生产。   土地改革是一个内容极其丰富的过程。我们在这篇短稿里,只说了这一个过程的一方面,或者说,一部分。这一方面难免也并没有说得完全。不过,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的说,这过程的全部,既然由一系列的激烈斗争所构成,是成功的。古语说:“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只要耕耘成功,收获是没有不成功的。而且收获的成功,即在这土地改革基本完成的初期里,我们已经得到不少肯定的答案。   来源:《土地改革和改造思想》,光明日报社,195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