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蕤:从土地改革前线归来   <河南省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任 李蕤>   1950年上半年,我随着河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创作组,参加了许昌地区的土地改革,回来之后,一方面自己觉得体会到不少东西;但另一方面,却也有一个苦闷,就是,“看不到激烈的斗争”。虽然自己也知道“斗争是无处不在的”,但总觉得斗争并不十分激烈,还没有深深体会到土地改革是“第二场严重斗争”那句话里“严重”两字的真正味道。   那原因是,第一次参加土地改革的时间,是人民解放军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把蒋匪赶出了中国大陆,并消灭了土匪和恶霸的武装抵抗;农民在乡村里,占着绝对压倒的优势,地主阶级看到背后的冰山倒了,“变天”无望,除了一部分地主还凶恶地反扑外,一般的地主,多是膝盖上绑着破鞋,准备向农民磕头求饶的,人民和政府是向来宽大的,在当时的形势下,便宽大了他们,而且往往宽大得出了政策的边。这样,斗争的威力,看来便不够“激烈”;另外一方面,便是我们参加的方式问题,第一次,我们虽也曾这样说:“反对走马看花”,“不要置身在斗争之外”,但是,从实质上说,我们仍然如同一个刚刚组织成的“战地服务团”一样,尽管出入战地,但“参观”的味道仍然很浓,那时候,我们每一个人不是土地改革工作员,我们是“文联的创作员”,我们也做土地改革工作,但我们要求给我摆一个“随时抽下来也不影响工作”那样的地位,我们还有自己的小领导系统,随时还可以“集中”起来讨论创作。实际上,这样的摆法,就命定了我们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成为“点水的蜻蜓”。如同一个在浅滩上的游泳者,想下水便下水,想站起来便站起来,却反说看不到惊涛骇浪。   第二次,就完全不同了,首先,我们收了自己“创作组”的小旗,我们被编为省土地改革委员会的土地改革工作员,最先还想要求些照顾(大家尽量离近一些),但下去以后,随着工作,便分到许多“战壕”里了。每一个人具体负责一个村或一条街。除非你有决心不让你工作的那个地方农民真正翻身,否则你便得老老实实担起担子,在问题前面用脑子,在不明确的地方摸索,在错误中碰钉子,和农民一道在挫折中焦急,在胜利中欢喜。另一方面,当美国侵朝战争爆发之后,地主阶级利用农民和他半年的休战(春季土地改革后即集中搞生产,不少地区忽视了结合生产继续向敌人作斗争)的空隙,利用我们的宽大政策在执行中成为“宽大无边”的空隙,敌人再不是像半年前那样,膝盖上绑着破鞋准备跪倒投降的敌人了,他们从“蠢蠢思动”到“气焰万丈”,到处都恶狠狠照着农民反扑。要农民翻身,便得先打退他们的反扑,这样一开始就是炮火连天的斗争。   我们前往工作的地区,是陕州专区的洛宁县。那一个地区,从历史上说,就是农民和地主阶级斗争的“生死场”,贯穿着洛宁全境的伏牛山和洛河,到处染着农民和地主斗争的鲜血。从一方面看,在抗日战争时期,那里便是八路军抗日的根据地,在汤恩伯匪军44天放弃45县的大溃退之后,八路军便在那里领导农民英勇抗日,1947年陈谢大军渡过黄河,那里的农民更很快就举起响应的大旗。它是开辟工作最早的地区。从另一方面看,却又是河南省解放最晚的一片,当人民大军席卷整个中原,千军万马胜利渡江的时候,那里的地主恶霸却还在西山盘踞,不断对农民进行血洗,在那中间,胡宗南匪帮曾两次“扫荡”,后面跟着整个豫西地主集团的“还乡团”。他们捉住农会会员,脱光衣服掷在雪地上用棘针条子毒打,让赤条条的农民在雪上滚来翻去,说:“这就是翻身!叫你们好好翻身!”一直到1949年河南普遍剿匪,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和河南军区在伏牛山布置下天罗地网,他们才放下了武器。但他们是丝毫不死心的,有些是往更远的地方逃跑了,有些暂时向人民“投降”,有些把枪埋在地下面,为了怕锈,还用煤油泡着……等待他们的“好日子”。   从美国侵入朝鲜,轰炸东北以后,它们自以为他们的“好日子”又要来了,就像逢到热天的臭虫一样,从各个角落又活动起来。造谣自然是最普通的事,他们造出什么“不怕口上口,就怕天上天,日月三人日,将草又满山”的五字帖,口上口是“日本”,天上天对屁股是“美”字,用这暗示明春蒋匪要来,吓唬那里已经受过重重苦难的老百姓,他们把“朝鲜”说成“曹县”,说美国兵已到曹县,不久就到河南。一贯道也到处造谣活动,说从洛阳的“透天仪”上看到太劫不久就到等等。此外夺佃,往送公粮袋子里装黑信,挑拨宗派斗争,篡夺农会,揑造事实写黑信告干部,……更是各处都有。已经斗过的恶霸,房子已经分给农民了,这时候恶霸的婆娘子出来威胁农民:“……我的房子,你住是住,可别生煤火,把我的房子薰黑了!”有的地主说:“我的儿子在毛主席那里做大官,你们要留留后步……”,有的从教育所里回来,比从前更威风,满口政策长,政策短。当然,这还不算,最严重的还有很多,在我们到以前,特务趁着大风雪,割断了好几个乡的电线,有一个乡的乡主席,赶集摸黑回来失了踪,许多天连尸首也没有找到。   农民是需要土地的,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一个农民有心情要土地,有些人种着地主的地,条件是“自种自吃自负担”。但大半另立有一张文契,“三年为满”。地主还在他们的耳朵边吹风;“哼,现在要人家的地,过些时叫他屙也屙不出来!”农村的干部们是担心着“黑枪”,因为“自己站在明处,人家站在暗处”。乡村干部的母亲们本来早已放下心了,这时又开始纷纷劝儿子不要再干。神婆子又开始下假神。破庙里的泥像前又开始香烟缭绕。阴阳古怪的空气一齐扑入乡村。   能和地主妥协么?农民知道不能,怕他们么?农民也并不怕,但是农民却怕一件事,就是政府不给农民撑腰,怕政策“宽大无边”。在县各界代表会上,每一区,每一乡,每一小组的讨论会上,都能够听到农民对执行政策中“宽大无边”的“怨声”,一个民兵队长,诉说他们怎样自己凑盘川跑了几千里捉回大恶霸,可是押起来后却几个月“不长不圆”,弄得大家再没有继续去捉恶霸的勇气,一个农会主席说:“一个几十条人命的恶霸,捉回来后,乡里不准打,不准押,送到区里吧,咱还没有回来,人家又跟着屁股回来啦!回来还到你脸前幌幌说:‘咋?也没拔我一根汗毛……’。一次两次,谁还敢惹人家?”   轰轰烈烈的反恶霸斗争,便是从这个基础上开始的。敌人的残酷,无耻,阴狠,使人到了不能忍耐的程度。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面对着的决不是“失去抵抗”的“俘虏”,而是一群张牙舞爪待机准备扑食我们的野兽。迅速扑灭敌人的反攻,否则我们就要被他们扑过来。这中间,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的。一阵冲锋号,我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反恶霸斗争,在这里,我们体会到我们国家机器的威力,也看到了群众的力量,当政府严厉惩办恶霸和不法地主以后,许多地区,农民就自动的把恶霸逮捕起来,后来经过法律手续的判决,杀了一批,关了一批,管了一批,只十几天的战斗,地主阶级的凶焰便打退了,土地改革工作才扫清障碍。   在这一阶段里我体验到,阶级感情的确立和巩固,“温情主义”残根的铲断,并不是件说说便能做到的事。在书本上,我们老早便接受了“对敌人仁慈便是对人民残忍”、“不能因为狗的落水便怜而不打”这些道理,但那是从书本上来的,未在斗争的烈火里烧过,锻炼过,只是个空洞的认识。我应该坦白承认,过去我虽然读了一些革命书籍,反对“人道主义”,但我却有严重的“人道主义”的倾向,我是个“心肠软”的书呆子,平常,我禁止我的孩子们无缘无故的伤害一条蝼蚁,在旧社会里,我从不看刑场杀人。但在这一次土地改革中,那些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特务,不法地主,却锻炼“硬”了我的心肠。有一个姓朱的恶霸,为了抢人家的女儿,把人家的儿子抓去当兵,又暗杀了人家的妈妈,后来还把那老太太的死尸熬成“人油”替他的儿子擦疮;有一个恶霸,在胡匪扫荡时,杀死农会会员,卖了死者的媳妇,抢光了他的财产,还说:“你们下三辈子子子孙孙都不能利落”;有一个恶霸,为了看中了人家的地“风水”好,白白夺了人家的地不算,还强迫人家在五黄六月天把刚埋下的爹娘立刻从地上扒出来,……。自然,他们每一个都不是孤单单的就这一两件罪行,那一个都是满手鲜血。这些“人”,除了一张“人皮”以外,又有那一点是人呢?这是一群毒蛇和蝎子。如果我们不会对臭虫、苍蝇、老鼠、结核病菌怜悯的话,我们也就不会对这些“人”有任何的怜悯。   反恶霸斗争,也不过是打败地主阶级政治上的气焰,打退他们最明显的反攻,在经济上消灭地主,就更不容易。这次下乡,我很希望找到一个“开明地主”研究一下,但是可惜得很,从始至终也没有找到一个。有几个,在划阶级的时候是很“明”的,满承满招他剥削,他有罪,农民说他一句,他自己就说他自己十句,骗得老实的农民头昏眼花,当场给他鼓掌,称他为“开明地主”,叫别的地主也照他学,但是,到了没收的时候,他的“开明”就又不见了。特别是没收地主粮食的时候,更是一场恶战,在我们工作的那个区里,每一乡,从最后的结果看,平均都没收出几十石粮食,最多的到100石以上(每斗大秤50斤),可是,没有一家地主的粮食是顺顺当当拿出来的,几乎全部都是从柴草堆里,夹壁里,小甕里,小罐里,地窖里,粪堆里,月子婆娘的床下面……搜索出来的,有一家地主,几个月前就要饭,没收的时候只有几升粮食,但在茅厕院里,却一排埋了十几口大河北缸,里面尽是细粮,上面都用土封着,再上面是一堆堆的屎尿,一家地主把麦子用黑矾泡过,然后倾到粪堆里沤烂。他们用一切方法,不把粮食交给农民,因为他们有粮食,就有再作战的“资本”,就还有法子收买狗腿,进行破坏,就还有法子拉拢落后群众,钻农民内部的空子,就还可以不从事劳动,我们工作的哪个乡,在刚刚没收征收的时候,干部和农民,结合人民法庭进行了反隐瞒的工作做得不够,因此在经济上也没有把地主依法应被没收的财产全部没收,地主的威风,就仍然不倒:过年的时候,地主们有的照旧去荡秋千,有的照旧拉胡琴唱戏,有的就公开奚落翻身农民:“吃的啥饭?糊涂?……翻身啦还喝糊涂?”“……那里去?走亲戚?为啥还地下走,你们不是都分了牲口么?”一直到后来,又进行了复查,经过群众调查,结合人民法庭判决,找出最大的地主,破坏最凶的地主,用判决赔偿的合法方式,让他们自己从脚底下挖出埋了几百年的大元宝,埋了几十年的银元,从裤腰带上自己解下结在上面的金戒指,抵偿分散变卖的应被没收的财产,这样,又在经济上狠狠打击了一下,他们的腰板才不硬了,才低下头来,开始想劳动生产的门路。洛宁城关一家地主,在没收时早已分散得“荡然无存”,但经过群众调查,算细账,经过法庭判决,他自己掘开地窖,拿出了13个50两1个的大元宝,我经过城里的时候,农民们正冒着大雪,抬着元宝,吹吹打打,送给邻村的农民(我已经40岁了,看见元宝,这还是第一次。)这50两1个的大元宝,不知道是多少农民多少世代的血泪铸成的,每一次灾荒,在农民饿得像蚂蚁一样死去的时候,它却躺在地下一声不响,而且帮助地主更多的吃人,如今它回到农民手里来,立刻便能变成活牛活马,变成发亮的生产工具,谁看见不高兴呢?   随着地主阶级政治的垮台,经济的垮台,在这上面建筑的封建文化也跟着垮台了。洛宁的祠堂之多,祭田之少,神社之多,是很突出的,没有土地改革之前,佃农们除了种地主的地以外,便是种“爷”的地,我工作的一个小村里,便是“马家家庙”“刘家祠堂”“锁氏祠堂”“李氏祠堂”……等,但在土地改革中间,这些祠堂,过去地主藉着死人灵牌统治农民的地方,都变成了公审地主、斗争恶霸的会场。土地改革以后,祠堂里几人合抱的大杨树,很快都变成了识字班冬学的桌凳。“八字”“命运”“茔地风水”,成了笑谈,农民们只用一句话就说明了道理:“地主今天连一个好命的也没有啦?………毛主席一来,咱们每一个人的坏命都变成好命啦。”庙里的神像没有人理了,有些庙塌了,“神”们头上顶块破砖淋在雨里,有些农民自动把它敲碎担走,因为这些老年陈土掺在粪里是最好的肥料。一个唱说书的,因为唱了一段“龙抓熊氏女”,被妇女委员提意见赶走,他们谁也不愿意再听那“小姐”、“相公”、“老爷”、“诰命”一类的玩意。旧的死亡和新的出现,并不是截然两段的。他们经济刚刚翻身,文化要求便紧接着出现了。过旧历年的时候,我工作的那个村里几个小伙子要求拿几件果实里的衣裳演戏,我们觉得一是穿衣在当时比看戏要紧,二是觉得剧团毫无基础,唱起来怕难有人听,就表示缓缓再谈,但和群众一商量,大家却一齐说:“任凭露着肉也要高兴高兴”。几个人一凑,便唱起来。元宵节就高高地搭起台子,而且把戏台搭到十字街口。唱得当然不熟,有时候在台上简直还转不开圈子,可是,男男女女,都看得到半夜还不肯散,洛河南岸,还有人淌着河水过来看的。全乡庆祝土地改革胜利的大会上,原先只有大鼓、旱船、和小学生的秧歌队,但是,大会以后,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老头子都加入了秧歌队,不但大扭特扭,而且还用着十分生疏的姿势跟着小学生更换队形……。过年的时候,他们从集上买来新年画,但他们舍不得贴到门上,怕风吹雨打淋坏了。他们几乎家家都要买一张毛主席的像。为了表示尊敬,他们忌讳说“买”,说是“请来了毛主席。”   普通一个地区的土地改革,大约只不过三个月左右。但短短三个月,农村却起着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每一天,每个乡村,每一个农民的脑子里,都在打仗,战争是相当激烈的,战线是鲜明的,经过一场斗争,就出现许多新的变化。拿一个不大恰当的例子来比,像一棵树,在这三个月的风风雨雨里,树上的毛毛虫没有了,缠在它身上的藤葛被折断了,那上面的腐枝和败叶也被摇落了,每一根枝条上,都在抽着新芽。   土地改革完成后的农民,再也不是旧的农民了,他们认识了敌人,也认识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的眼光,从邻村邻乡“天下农民是一家”,一直扩大到看见祖国的大门以外。一般的农村干部和积极分子,都认识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蒋介石,和地主恶霸是一伙伙,都是吃人的野兽,都和农民势不两立。他们不是从道理上知道,是从事实上知道。因为日本鬼子的刺刀,蒋介石的刺刀,地主恶霸的刺刀……都对准过他们的胸口,他们刚刚才一步一步从血窝里走出来,所以他们最懂得怎样用一只脚踏住他们已经打倒了的敌人(地主),也最懂得举起拳头迎击大门以外的重想把他们推回地狱的美国鬼子。因之,每一个土地改革后的地区,紧接着都有报名参军的青年,都掀起了互助生产的热潮,都更清楚地知道了对反革命分子的镇压,他们都懂得了看好国门才能看好家门,懂得了锄头多锄一遍前线就多一分胜利。土地改革后的农村,也不是“静静的后方”,而是一个“人喊马嘶的战场”,成为我们支援抗美援朝前线胜利的无穷无尽的泉源。   来源:原载《长江日报》,转载于《我们参观土地改革以后》,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6月初版。